第三天，舜又早早地準時出門了，瑰依然還賴在被窩里。誰知，十點的時候夕琺給瑰打來了電話，讓她立刻馬上到她的辦公室，15分鐘后開審計碰頭會。
夕琺的語氣不怒自威。瑰一骨碌爬起，草草地梳妝完畢，慌慌張張地取下衣架上的套裝和挎包，沖了出去。
跑出小區(qū)，不顧形象地撲進一輛正在下客的出租車：“師傅，去。。。去金茂！請開快一點！”
墨菲定律，怕什么來什么。從浦西到浦東，從市區(qū)堵進隧道，只能一路干著急。
……
JL資本位于金茂大廈的高層區(qū)。公司前臺背景是個地球平面圖，上面分布的坐標點是遍布全球的投資項目，JL CAPITAL靛藍色大寫字母樸實無華地浮在灰色背景板上，帶著渾然天成的貴族氣質，“我系出名門”的感覺撲面而來。
“你好，Kevin，我是Lucife?！毕Μm踩著白色高跟鞋，步姿颯爽地迎了出來。
“Hi，Lucife。你好你好！”鷹琛忙上前握住夕琺伸出的手，禮貌地欠了下身。
夕琺笑著說道：“實在抱歉，我們這次項目比較急，今天你能趕過來真是太好了。”
鷹琛謙虛地笑笑，頗有紳士風度地側身介紹道：“我身邊這位是Shun，項目的現場負責人，今天剛剛被確定上這個項目，所以我?guī)^來一起參加brief?！?p> “你好，Lucife。”舜大方地遞出自己的名片。
夕琺抬眼打量起舜來，裸色波點襯衫搭配黑色小西裝提振肩臂，下身古木色A字裙……總覺得這一身行頭哪里眼熟。
“那就辛苦你了?！?p> “我們應該做的！有任何問題或需要，可以隨時聯系我?！?p> 夕琺見她笑容不拘，聲如清泉，面如璞玉，屬于職業(yè)女性中偏活力的類型，好感度又提了幾分，便與她交換了名片。
【JL Capital PRC Mainland Managing Director Lucife】
這不正是小K的職業(yè)夢想嘛！舜偷偷拍了一張照片傳給了小K，然后將素雅的名片妥妥地塞進了名片盒。
夕琺領著他們進入寬敞的辦公室。
助理拿了四瓶巴黎水、四個透明玻璃杯和一個冰桶進來分發(fā)完畢后，離開時輕輕帶上門。舜還沉浸在清新的茶香氛圍之中，瞇著眼睛貪婪地聞著。
夕琺將水倒入放好了冰塊的杯中，和客人閑聊幾句開場：“之前和Susan詳細討論過，我們作為XWT的大股東，希望由一家更知名的事務所、更專業(yè)的團隊來進行年審，以利于我們未來的退出。這次呢，主要是想讓審計負責人和我們派駐公司的財務總監(jiān)碰個面，共同梳理下流程以及股東們關注的事項，我們再稍微等一下她……應該馬上就到了?！?p> 為了避免等待的尷尬，夕琺抿了口水，緩緩說道：“既然Shun剛剛上項目，基本情況我再跟二位簡單介紹介紹?！?p> 舜認真地記著筆記，Lucife介紹完背景，神秘的財務總監(jiān)還沒到，她的臉色稍稍有點難看。
專業(yè)人士的時間可以精確到按分鐘計價，為了不耽誤大家的時間，她直接和鷹琛討論起年審計劃，普通話、英語、專業(yè)詞匯在你來我往中跳躍、穿插。有大K在，舜不需要多說什么，二位大佬漸漸熟絡起來，講著講著竟然開起了上海話。
上海話真不愧為上海人的第一特征。軟糯的吳儂軟語一經出口，立即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很多標簽可以隨之給彼此貼上，令兩個過往毫無瓜葛的圈內人可以心照不宣。在交談間，很多話并不需要說得完整，唇間小范圍高頻率的變動，演繹出嬌嗔、含蓄、意味深長的風韻，點到即止，不時笑兩聲做留白。
突然能夠明白外地來滬打拼的同事們的心情，工作場合果然應該只說普通話。
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不做冷場王的舜，自覺段位太低，每每沒能get住point，仿佛聽不懂話了一樣，想插嘴也插不上，把話壓扁了也插不進，只能端坐在云端，默默地欣賞一場與自己無關的人間交鋒。
但換了個角度看倒是喜聞樂見，這兩人旗鼓相當，在頭腦激蕩的過程中彼此之間好感度不斷攀出高峰值，職業(yè)化的氛圍變得張弛有度，這將有利于以后工作的開展。
舜漫不經心地在筆記本上畫著毛線團，實在無聊，關注點又轉移到了前輩精英的dress code上，余光將二位來來去去掃了好幾遍。
一邊是掐腰灰西裝，配同色一步裙，黑色波點襯衣與復古耳環(huán)相呼應，穩(wěn)妥的優(yōu)雅中自帶精致氣息。一邊是深灰西裝貼身合體，內搭淺灰襯衫，工巧的袖口是時尚的點睛之筆，考究的細節(jié)中透著從容?；叶仁且环N奇妙的東西，玩得好就算一身灰也能穿出層次分明。
他們一定深知自己的身份尊貴，所以這般神氣。舜不由地深吸一口氣，擱下裝模作樣的塑料水筆，挺胸收腹——
咚咚咚三聲，推門而入。
“不好意思，各位，我遲到了……”
“小瑰子??！”舜瞪起眼睛。
“？！？！”
舜再看看眼前這位氣質的大姐姐，難道……她拿出名片，翻過來，中文面寫著陸夕琺……那么他們口中的XWT就是熊維坦咯——啊……恍然大悟。
鷹琛也認出了瑰，嘴角擠出苦笑——??？這么巧。
“怎么？不會那么巧吧？”夕琺心頭一緊，雖然知道小鬼以前是K記的，但K記里也有上千號人了。
“我和舜是同學，也是同事……不是一個部門，但是我們住在一起?！惫迮刂浦黄椒€(wěn)的喘息，跟她姐姐解釋道。
夕琺僵硬地點點頭，看著鷹琛，無奈一笑：“鷹總，你看怎么辦好？”
“讓舜退出吧！”“只能讓Shun退出了?！惫搴旺楄‘惪谕?。
舜：“……”
夕琺用眼角夾了瑰一下，表情掠過一絲驚怒，壓制著蹭蹭往上串的情緒之火，對著鷹琛淡然說道：“明白，審計的獨立性原則，那麻煩鷹總下次帶人來，我們再商討細節(jié)。”
“陸總請放心，不用擔心我們的人員配置。那么我和Shun先走了?！?p> “勞駕了?！?p> 瑰站在門邊，鷹琛和舜走過她的身邊，和她說再見，她沒有回應，整個人像沒有上發(fā)條的人偶般杵著，眼神呆滯。
夕琺把他們二位送出JL資本。
★☆
“怎么回事??！”夕琺扯著瑰的西裝把她從門口拽進辦公室，彭——關門。臉色鐵青。
“這兩天怎么沒有去上班？！”
“我……不舒服?！?p> “你哪有那么矜貴？！少給我裝，不就是年會喝醉了嗎？”
姐姐知道了！……一陣燒心。
“一個股東代表喝酒喝成那樣，成何體統(tǒng)！還有沒有點自覺？有沒有點分寸？有必要在他們面前如此卑賤嗎？！”
夕琺奮力扯下瑰的西裝扔在地上，繼續(xù)大罵：“衣服也不換！到現在還頂著一身酒味！你這像是來開會的嗎？你看看你同學，再看看你！真他媽坍臺??！”
瑰感到渾身的汗毛豎了起來，不知是因為冷、因為羞愧抑或還是因為憤怒。
“剛才又是怎么回事？”發(fā)泄了一通后，稍稍冷靜了下來。
“我不想把她牽扯進來。”瑰哽咽著回答。
“……牽扯？！……”夕琺瞪著自己的妹妹像看一個怪物，難以置信，一時又怒急接不上話。
瑰壯了壯膽說：“姐……我依然覺得熊維坦有問題，所以我不希望我的好朋友參與?！?p> “呵！你覺得？看來翅膀長硬了還你覺得？你也知道自己沒有證據！可你知不知道你這種反應會讓人先入為主地來查問題！蠢貨！”她使勁地擰住瑰手臂，“我看你是針不扎肉就不知道疼！”
瑰忍痛說道：“是他們告訴我的，那天喝完酒，苗總……”
“別說了！酒桌上的話也能信？！”夕琺怒斥。
一場夢被點醒。勇氣掉頭直轉而下，氣若游絲：“我覺得我……不適合現在這個職位……”
“那你適合什么？”夕琺把她的胳膊狠狠一甩。
瑰向后退了兩步。茫然，弱不禁風。
不堪一擊，低聲抽泣，愈發(fā)刺激了眼前這個愉悅犯的本性，夕琺也說不清為什么施虐于繼妹會讓自己這么痛快，狂風驟雨的語言像刀斧似地劈了過去——
“我告訴你，就算你回到K記，也永遠不可能做到鷹琛這個職位。你知道為什么么？”
瑰低頭不語。
“哼。情商低！只會低頭干活不會抬頭看上面臉色的人，這輩子都只配被人拿來當槍桿子用，做最基層的活！而他們還不自知，覺得自己有得選擇！”
“我只是一顆棋子嗎？”郁積胸中的悲憤爆發(fā)了出來，可是說出口的語氣仿佛一個不會游泳的孩子被拋入深水區(qū)，無助得快要窒息。
“沒錯，你是我的人，順我者昌。有多少學歷比你高、工作經驗比你豐富的人都排著隊要跟你交換，他們會比你更善于和管理層去積極地進行溝通，而不是只找問題，不解決問題！”
瑰想到了舜，有一剎的失神，她一定愿意交換。此時她才凝住了眼淚。
夕琺歇了口氣，又開始一頓暴喝：“你現在給我回去！想想清楚我說的！如果不想干就給我滾出熊維坦！別壞我的事，讓我人前人后、一而再、再而三地丟人！別太把自己當回事！你附屬于我，根本沒有選擇的資本！”
“滾！！”
瑰撿起地上的西裝，紅著眼圈逃出JL資本，沖出金茂大廈，整個世界在旋轉，她腳下踩的每一步都感覺身體正隨著漩渦沉下去，沉下去……
夕琺也氣累了，倒在沙發(fā)上，想到瑰那張布滿淚痕的幼稚面孔，更加堅定了自己的選擇。對她而言，寧可偏護手腳不干凈，但有適度辦事能力的申綏，而不是單純得如白紙一般的瑰。
清談誤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