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吃一顆糖,然后告訴自己,今天的生活又是甜蜜的。
自萱姐布置了任務之后,周三、周四的晚上,陸伊琳一直在拼命趕工,在公司和小怡一起加班到晚上十點,然后,把所需要的各種文件,上傳到微信的文件傳輸助手,回到家里哄睡孩子,繼續(xù)埋頭寫稿,靠一杯又一杯的越南G7咖啡續(xù)命。
陸伊琳明明知道自己一喝咖啡就腹瀉,而且心慌,很難入睡。但是,非常時刻,她顧不了那么多了,她需要大腦處于活躍的狀態(tài),需要源源不斷的寫作靈感。
周五凌晨三點,陸伊琳敲完最后一個字,合上電腦,整個世界都處于一種巨大的寂靜之中,寂靜得能聽見自己的耳鳴。
清晨醒來時,天居然難得的晴了,藍天白云的,陽光灑在印著搖錢樹圖案的淡綠色窗簾上,一幅歲月靜好的模樣。不過,陸伊琳內(nèi)心非常清楚,你想要的生活是歲月靜好,實際上的生活卻是大江奔流。
這個窗簾,是陸伊琳在網(wǎng)上看到那句“房子是租來的,但生活不是??!”之后,立刻去一家布藝店選購的。陸伊琳不知道別人是不是會像她一樣,隨便在哪里看到一句類似心靈雞湯之類的話,就立刻把它運用到生活中,但她實實在在是這樣的人。
早些年讀研究生時候,三毛那句“每天吃一顆糖,然后告訴自己,今天的生活又是甜蜜的”,讓她把每天都吃一顆糖的行為,堅持了幾個月,直到她很興奮地把這句話告訴她的妹妹陸伊瑞。
“你不覺得這句話充盈著美好,它讓一顆糖的價值變得無比無窮大嗎?”在學校里兩邊種滿法國梧桐樹的小路上,陸伊琳邊走問陸伊瑞。那時,她倆還在同一所學校讀書。
天蝎座的陸伊瑞非常冷靜地說:“我不覺得。如果生活是苦澀的,我就品嘗它苦澀中的詩意。如果我想要生活甜蜜,我就會去努力,而不是選擇每天吃一顆糖,干嘛那么自欺欺人?再說了,吃糖太多,會得糖尿病的?!?p> 想到陸伊瑞那些“很陸伊瑞風格”的話,陸伊琳一邊刷牙一邊笑了。
通常來說,風和日麗的好天氣,總是會讓陸伊琳有難得的好心情,今天當然也不例外,尤其是在二零一九年格外漫長的雨季中,不對,應該是格外格外漫長的雨季。
在廣州生活近十年,陸伊琳早已領(lǐng)教過廣州的回南天——連續(xù)一兩個月每天下雨。因為空氣的濕度太大,晾在陽臺上的衣服一個星期都曬不干,屋子里墻壁上掛滿水珠,地面上全是濕濕的腳印,皮膚永遠都感覺黏黏的。
但像這樣連續(xù)下六七個月的雨,陸伊琳還真沒見過。三月的時候,望著窗外連綿不斷的雨,秦向錦說,過了回南天就好了;四月的時候,秦向錦又改了口風,說“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過了清明節(jié)就好了;轉(zhuǎn)眼間到了五月,雨還是一直下,秦向錦說“奇怪,今年竟又有龍舟水”;陸伊琳問:那是不是龍舟水過后,就是臺風季?
就是在這樣的天氣背景下,陸伊琳覺得這個突如其來的好天氣,簡子如金子般珍貴。盡管她連續(xù)兩個晚上只睡了三五個小時,嚴重睡眠不足,盡管她整個上午一直都昏昏沉沉。
陸伊琳正在享受嬰兒般的午睡——恐怕任何人工作幾個通宵之后都會這樣,調(diào)到靜音的電話忽然滋滋地響了,在耳邊發(fā)出微微的震動。是秦老師的電話號碼。
今天是秦老師的CT出結(jié)果的日子,清早她出門上班時,秦老師說,他今天會去醫(yī)院拿報告。陸伊琳猜,大概是結(jié)果出來了。陸伊琳一邊暗暗祈禱著,一定沒事,一定沒事,一邊拿起手機悄悄往辦公室外走。
現(xiàn)在這家公司最值得稱道的就是午睡文化。午睡時間,同事們習慣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所有的沙發(fā)都可以用來午睡,公司甚至允許員工帶可以折疊的行軍床。
陸伊琳穿過擺得歪七扭八的單人床,同事們都張著嘴睡得正香,有的流著口水,有的輕聲打著呼。
到辦公樓的走廊里之后,望著水池里游來游去的錦鯉,陸伊琳劃了下綠色的接聽鍵。
“伊琳,陳醫(yī)生說要給你說兩句話?!?p> “恩……爸,你拿到結(jié)果了嗎?”
“拿到了,現(xiàn)在報告就在陳醫(yī)生手里呢?!?p> “好,那把電話給陳醫(yī)生吧。”
……
“喂,”電話里傳來一個陌生的女聲,“我是陳醫(yī)生,上次是你帶病人來做CT的,對吧?這里留的是你的電話。請問,你是病人的……女兒?”
“不是,我是他兒媳,您跟我說是一樣的,我爸的CT檢查結(jié)果怎么樣?”
“你要有個心理準備,”陳醫(yī)生低聲說,“是肺癌,晚期,腫塊已經(jīng)很大了?!标懸亮罩挥X得自己的腦子“嗡”得一聲響,似是有一只蜜蜂不知何時飛了進去,短暫地停留了片刻,且狠狠地在里面蜇了一下,腦袋從里面直疼到外面。
“我爸在你附近嗎?”陸伊琳著急忙慌地叮囑道,“千萬要躲著他,別讓他知道。”
“你爸也在這個屋子里,不過這里人多,我說的他聽不到?!标愥t(yī)生似是捂著電話在講,“我給你爸說,報告里顯示,有百分之七八十的機率是肺癌。其實這么說吧,他的年紀在那里放著,從片子上看,幾乎百分之百就是?!?p> “好的,明白了,謝謝陳醫(yī)生?!标懸亮盏穆曇衾镩_始有了哭音。
給陳醫(yī)生通了電話之后,陸伊琳立刻就打給了秦向錦,秦向錦卻把她的電話掛斷了,只回了四個字的信息:正在開會。
人生就是這么有意思,要等的那趟公交車總是最后才來,最急著用的東西經(jīng)常找不到,最緊急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喂,剛才什么事?爸的結(jié)果出來了?”秦向錦一開完會就問陸伊琳。
“是……”陸伊琳把陳醫(yī)生給她說的話,原原本本給秦向錦說了一遍。
“晚上回家我們再商量接下來該怎么辦吧,”秦向錦說,“我先給姐打個電話。”
秦向錦說的姐姐是秦欣錦,離廣州不遠,在深圳工作,是一名商場售貨員。是的,生活給的這個大難題,需要一整個大家庭來面對了。
晚上下班時,陸伊琳約了秦向錦在地鐵口見面,一起走回家。
從地鐵到家要走十分鐘,陸伊琳本以為,他們會簡單地聊聊,統(tǒng)一口徑,想想到家里該怎么說,才能盡量對秦老師瞞過他的病情。
事實上,兩個人都一言不發(fā),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直到一直走到樓下,秦向錦才忽然說:“我準備用一個月的時間,最多兩個月,把煙戒了。爸年輕時候抽煙很厲害,四十歲出頭時有一次咳得很厲害才戒的煙?!?p> 陸伊琳扯起嘴角淡淡地笑了下。從談戀愛開始,陸伊琳就不停地勸秦向錦戒煙,為了這個,陸伊琳甚至犯過秦向錦的大忌——在他的朋友面前,和他吵架。后來,陸伊琳想明白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他自己可以為自己的身體負責,無需多言。她是他的妻子,不是他的母親,沒有教育他的權(quán)利和義務。
現(xiàn)在看來,生活中赤裸裸的打擊,永遠都比“干巴巴的口頭說教”更能讓人下定決心改變、成長。
推開門,秦老師一如既往地坐在深棕色的茶幾和電視機之間,喝茶看球賽。秦老師眼睛不好,看電視時離電視一直是零點五米的距離。
電視里演得熱熱鬧鬧的。許老太太半躺在沙發(fā)上用牙簽剔牙,晴晴正在搭積木,搭成之后還用了一個剛學會的成語——大功告成,家里看上去似乎沒有任何悲涼的氣氛。
“爸,今天走那么多路累嗎?你肯定沒事的?!标懸亮障霝榍乩蠋熂佑痛驓?,但話一出口,連自己都感覺到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
“沒事!”秦老師笑著說,“我還要看著孫女上大學呢?!?p> 不知道什么時候,陸伊琳忽然瞥見了茶幾上的CT檢查報告,報告下方診斷結(jié)果處,赫然寫著“肺癌”兩個字。
陸伊琳此時覺得,她和秦向錦這一天犯的最大的錯誤,是讓秦老師自己去拿的報告單:為什么自己和秦向錦沒有誰請假去拿一下呢?為什么許老太太沒有陪秦老師去拿結(jié)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