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兄弟,我可以這么稱呼你嗎?哈哈哈!”
我坐在窗邊,面對著滿園春色在讀著北竹給我寫的信件。我清晰記得,那是他成為我的靈仆之后的第五個春天。
“今天我來到了嘌珍城,這里的人給我舉辦了特別盛大的歡迎儀式!他們穿著嶄新的服裝,手里捧著珠寶,在道路兩旁歡呼。而在我進(jìn)城之后,他們牽來了五頭碩大的白象,讓我騎在白象上走過了那長長的街道。兄弟你知道嗎,在這條路上走過的時候,我特別驕傲,我為你感到自豪!”
他為我感到自豪。
看著他這滿溢著歡喜的文字,我的心里泛起澀澀的歡喜。
記得我正式成為六光圣子的前兩年,老巫們的反彈力度極大。盡管他們已經(jīng)無法接觸教內(nèi)最核心的權(quán)力,但是他們用自己經(jīng)營了幾十年的名聲,一度將我拉入谷底。
他們說我的教義與之前的歷任圣子不同,是離經(jīng)叛道之言。在他們的帶動下,兩年的時間里,天下二十一州,有七個州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教眾的叛亂,十三個州揚言要教義獨立,十八個州向我提出過指責(zé)。
那是我們?nèi)松暮诎灯凇3鲩T后見到的,大多是人們憤怒、嘲笑、侮辱、指責(zé)、挖苦、譏諷的面孔。他們大都不信任我,雖然我在通天石上激起了六光,盡管我每天都在忙著為世人躲避災(zāi)難、謀求福祉。
那一段時間里,饒是自詡內(nèi)心強(qiáng)大的我,也常常嘆息,懷疑自己努力與存在的意義。
看出我心事的北竹也頗是為我著急。他開始到外面搜羅一些有趣的故事、傳唱的歌謠;也會將一些時令的水果、盛開的花卉陸續(xù)給我送來;還有時街上出現(xiàn)了什么新鮮事物,無論是貓、狗、魚、羊等寵物,還是雜質(zhì)雜耍等才藝,他都會想辦法帶著我去看。
有一次,街了來了一個新的表演班子。他們側(cè)重的不是才藝,而是一些長相奇怪的人。北竹知道此事后,就興沖沖地來到了我的房間,一把將我手中的書奪過去道:“圣子大人,東街新來了一伙賣藝的,好多人推薦我去看!要不我們一起過去看看吧?”
我皺著眉有些惱火地看著他。我讀書的時候是不希望被打擾的,這是所有下人們都在認(rèn)真遵守的制度,可是最近北竹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壞這條禁令,讓我心中很是不快。
而且,本來就心情很不好的我,對通篇冒著傻氣的笑話和刻意賣弄的雜耍沒有一點興趣。在我看來,它們就像是水面的一點浪花,地面上的幾塊凹凸,只能博一時之新奇,不能長久;不能長久之物,不是大道;盲目追逐,徒害其身。
但同時,我又知道他是為了我著想,才做出這些越規(guī)之事,又不好生硬冰冷地去拒絕。便揉了揉額頭,勉強(qiáng)笑道:“我先讀完這一篇。如果你關(guān)鍵想看的話,就去院里隨便拉幾個人一起去吧。我有些提不起興致?!?p> “大人,你從早上卯時起來,到現(xiàn)在申時了,一直坐在這里看書;給你端來的飯也不吃,水也沒喝上兩口。偶爾一天兩天也就罷了,可是,你這都第十天了!再這樣下去,你的身體會垮的!”
“可是我……”
“如果圣子大人再這樣對自己的話,”他打斷我的話道,“那我北竹從今天開始也要絕食了!圣子少吃一天的飯,我就少吃兩天。圣子少吃兩天的飯,我就少吃四天。還有這院子里的活,也不讓別人干了!都讓我一個人來做!什么時候我累了、垮了,一個跟著栽倒在地死了也就了事!再也不用看你這樣折磨自己了!”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終還是同意了他的提議。在喝了幾口水后,換了一身普通百姓的衣服,就向東街去了。
那時候正是夏天,太陽烈得很。我出門后便感覺有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充斥到自己的鼻子里、口腔里、衣服里,整個人像是置身于蒸籠中,分外的難受。太陽的光也太刺目,那一路我都半瞇著眼睛,腳上加快了腳步,恨不能快些到目的地,再快些回去。
來看表演的人很多,密密麻麻的人將東街占了一大半,直接將這條路給堵死了。擠到人群里時,那夏天時節(jié)濃郁的汗臭味咽得我喘不過氣來。
“大人,我們再往里面擠擠!”北竹壓著聲音道。
“不用了吧,在這里也能看到些?!?p> “在這里能看到啥?來都來了,也不差這兩步了。”說著他就拉著我的胳膊往里面擠了進(jìn)去。換來了一大群人不滿的嚷嚷聲。北竹則不以為意,將我塞到里面后,又?jǐn)D了出去說幫我買甘蔗。
而在我真正看到那一群賣藝的人時,我的腦子轟的一聲響,整個人呆愣住了。我的心,像是這條街一般,被塞得死死的。
那是怎樣的一群人??!我竟然看到有一個男孩長出了兩個頭,有一個女人遍身都是長有一尺的黑毛,有一個男人長得有兩個成年人那么高大,而還有一個宣稱已經(jīng)三十歲的、長著尾巴的男人,卻只長出了七歲孩子的身高。形形色色的這類人,竟然共有二十五六個之多!
他們都是我平時所沒有見到過的,他們舉止中那拘謹(jǐn)不自在的神態(tài),像是一面鏡子,照出了我自己被隱藏著的那一面。那一刻我感覺特別難熬,就仿佛他們所有人面對生活的壓力全部都壓到了我身上一般。
與他們相比,我突然覺得自己的生活不算什么。我比他們長得好,我比他們有錢,我可以在炎熱的夏季一直躲在家里不出門,也可以每天都換上整潔干凈的衣服,翻看著散發(fā)著墨香的書。我所面對的困難是什么呢?不過是一些人的不理解罷了。我自己有做過違背良心、違背天意的事嗎?
沒有。
可這樣想著,我就更待不下去了。我怎么可以把一些人的痛苦當(dāng)成笑話來看呢?
就在我轉(zhuǎn)身要離開的時候,左邊五丈處一個身穿華美衣服的女人呵斥起了場中的那個小個子男人。她道:“惡心的臭蟲,老娘是你可以看的嗎?”
這個女人我剛才注意到過。她將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昂首挺胸地展示自己的傲人身材,并在眾人的目光中洋洋自得。怎么她現(xiàn)在又因為這個小個子男人多看了她幾眼,就生氣了呢?
這個小個子男人被她呵護(hù)得抬不起頭來。難道一個人的長相,也有貴族與平民之分嗎?
可就在這女子呵護(hù)了小個子男人之后,旁邊的人竟然紛紛附和起來。他們指著小個子男人說著各種難聽的話。
什么“丑人多作怪!”
什么“下賤人的下賤樣!”
什么“你配看她么?”
而在這些人里面,竟然還有一個大肚子歪嘴的黑漢,他同樣穿著華美的衣服,站在人群里瞧著小個子男人道:“你說你長這么小,姑娘能滿足嗎????哈哈哈!”
旁邊的人都附和著笑了。
小個子奇丑的樣貌與貧賤的身份,讓他在別人眼中成為了異類。他被污辱的時候,沒有人站出來為他說話,站出來的,都是看他笑話的人。
我真真切切地意識到,人都是分群的。當(dāng)你所處的群人很少的時候,是會被大群里的人欺負(fù)的。而且他們會欺負(fù)得冠冕堂皇、正義凜然。
我站出來,想幫小個子男人呵斥回去。可是,作為圣子的我,如果呵斥他們的話,與他們當(dāng)下的所做所為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我轉(zhuǎn)過身,帶著滿懷的糟亂情緒離開了人群。
北竹這時正抱著甘蔗過來,笑道:“快嘗嘗,可甜呢!”
我還來不及拒絕,他就已經(jīng)把一根削好的甘蔗塞到了我手里。甘蔗上那黏膩的觸感,讓我心生厭惡。特別是我注意到那甘蔗汁蹭到了衣服上時,一股無名火騰地冒了上來。我一把將甘蔗推了回去,兇道:“不要放到我手里!”
他一愣,試探地問:“怎么,節(jié)目不喜歡嗎?”
“你以為我很喜歡看這些無聊的玩意嗎?”我大嚷道,“什么雜耍,什么馬戲,什么貓兒、狗兒,巷中歌謠,我通通都不想聽、不想看、不想知道!能不能不要拿這些東西煩我?”
他再次被我說得愣住了。抱著甘蔗的他,還在微微彎著腰,看起來比平時要矮上一些。
我當(dāng)時在想,我在做什么?我為什么發(fā)火?
可是當(dāng)我意識到街上人的目光都被我吸引過來之后,我又嚷道:“你很煩你知道不知道!”
這件事發(fā)生后,整個下午我都不知道如何面對北竹。我們兩個人也像是達(dá)成了一種默契,他沒有到我面前來,我也沒有去找他。
在與老巫斗法的過程中,南菊因被查出是老巫安排的奸細(xì)的緣故,被我驅(qū)逐了出去?,F(xiàn)在東梅、西蘭、北竹與南菊四人中,只剩下了東梅、西蘭與北竹三人。又因為北竹的刻意回避,這一整個下午,便只有東梅與西蘭在屋內(nèi)服侍。
我拿著筆向紙上落去,每一次在將落未落之時,總要再把筆收回來。墨不知干了幾次,終究不知如何落筆,便擱下筆,望著窗外發(fā)起了呆。
過了會兒后,東梅問我:“大人,可是有心事?”
我看了看她,深吸了一口氣道:“你說,世間可有沒脾氣的人?”
“沒脾氣?”西蘭搭話道,“世人都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更何況,依奴所知,縱是草木也是有情的。既然有情,又怎么會沒有脾氣呢?”
“是啊?!蔽覈@息道,“說得真好。怎么會沒有脾氣呢?”
情緒很是低落的我,思緒就像是失去了生命,死氣沉沉地蟄伏在腦海,一動不動。我再次拿起毛筆,猶豫著要寫些什么。
東梅掩著嘴一笑,道:“西蘭妹妹現(xiàn)在可了不得,說起道理來越發(fā)大氣了!”
“那可不!”西蘭開心地道,“怎么說也是跟著圣子大人讀了這么久的書,正所謂耳濡目染,水墨相侵,自然長進(jìn)是大大的!”
“嗯。確實有不小長進(jìn)?!蔽乙操澋?。
“所以說,”東梅道,“既然世間萬物皆有情,便沒有完美之人。想來,不說我與西蘭妹妹犯個錯是常情,就算是圣子大人哪天若是犯了渾,也是在常理之中的?!?p> 我像是被點到一般,眼中瞬間聚了精神。我抬起頭來,示意東梅繼續(xù)說下去。
“又既然我們均生在這有情世間,犯錯是難免的?!睎|梅道,“那我們便要學(xué)著與‘錯誤’相處。認(rèn)錯與改錯的善后工作,就是需要我們一點點學(xué)習(xí)、一點點掌握的本領(lǐng)。如果掌握不了,這一輩子活到老,可是要變成一個大粽子,被各種‘錯誤’給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了?!?p> 西蘭被東梅最后這一句的比喻,給逗得抱著肚子大笑起來。我聽完之后,像是有一張蒙在臉上的濕手帕突然被揭下,精神為之一振。我贊了東梅之后,問她們:“廚房里可有甘蔗?”
“甘蔗?”西蘭道,“這個不知。我?guī)痛笕藛枂柸??!闭f著她就快快活活地跑到外面去了。
東梅抿嘴笑道:“還是這么個兔子似的性子,倒是可愛得很?!?p> 我們兩人哈哈一笑。
在西蘭抱著三根長長的甘蔗與一把大砍刀回來后,我削了兩塊看起來不錯的先給她們兩人吃著,隨后又削了兩段便帶著出了門。
“大人不一起吃嗎?”西蘭問我。
“你們吃著,我去北竹那里走走?!蔽一亓怂齻?,便出了門。
可是我生性耳朵敏銳,在我掩上門后,便聽到西蘭喜絲絲地對東梅道:“今天圣子大人和奴說了好多話!奴好開心!”
我輕笑,轉(zhuǎn)身離去。說起來,平時倒確實是有些忽略了她們。
這時我又聽道西蘭道:“東梅姐姐,你說北竹會不會真是妓女生的?”
我腳下一頓。這是哪里來的故事?
東梅也問她:“你這是從哪里聽來的?”
西蘭回道:“就是剛才,我去廚房的時候,正聽到幾個小廝在議論呢!他們說啊,北竹的母親是大都有名的妓女安蟬,就是那個偷了葛東王佩玉被砍頭的那個。還說,北竹表面上看起來體面光鮮的,但是人們都在傳,其實他和他母親一個樣,被他偷過的東西,足可以再建一個圣子府呢?!?p> “這幫子人,居然又在這里亂傳?!睎|梅道,“你記住,你剛才說的話我就全當(dāng)沒聽過,你也不要再與任何一個人說。知道嗎?”
“……知道了?!?p> 在她們說完后,我還是扣開了門。
我曾經(jīng)調(diào)查過自己身邊每一個人的來歷,對于北竹是安蟬之子的事,我是早就知道的。但是聽東梅的語氣,好像最近這個消息傳了開來,還對北竹造成了影響。
我將東梅叫了出來后,問了她具體情形。
她對我道:“這個消息是北竹的一個老鄉(xiāng),出于嫉妒之心傳出來的。北竹曾經(jīng)想過壓撫此事,但是不知為何到最后還是放棄了。因為當(dāng)年的安蟬案鬧得沸沸湯湯,所以在人們知道北竹的身份后,便大肆傳播開來?,F(xiàn)在人們對于北竹的描述很難聽,見到北竹出入倉庫,便說他行竊;見到北竹讀書論道,便說他附庸風(fēng)雅;還有人扯到了圣子大人身上,說……說圣子大人之所以違背正道,都是在他的挑唆下造成的。這些話北竹自己也聽到過,但是他自己一直沒有太上心。既然圣子大人已經(jīng)知道了此事,還請大人幫他一幫?!?p> 我最近都在做什么?自己身邊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我竟然一點不知情!北竹正在經(jīng)歷這一些事,我不僅沒有幫他,反而還和他發(fā)脾氣。我真是,太不應(yīng)該了!
在我來到北竹的小院外的竹林中時,竟看到那幾位在街上賣藝的長相奇特的人,正站在門口與北竹作別。由于實在是有些距離,我并不能聽清他們說的是什么。但是有一個猜測卻在心里緩緩升起。
在他們走后,北竹便合上門又回到了院中去。不過,院中仍有模糊的對話聲傳來,說明院中還有別人。我走到門外時,感覺周圍的溫度隱隱有些高,并聽到北竹說道:“這門手藝在觀看時就只是眨眼工夫,沒想到準(zhǔn)備起來還真是累人!”
一個中年男聲回道:“大人有所不知。這門手藝的準(zhǔn)備工作雖然累人,但總算還沒有多大的危險。真要揮灑起來,那才是考驗的時候!不知道有多少想學(xué)這個的人,都在練習(xí)的過程中直接殘了!”
“各行各業(yè)都有自己的難處吧。”北竹道,“能掙多少錢,其實也是這個難度決定的。如果不是這么危險,你每一次展現(xiàn)手藝,也不會賺這么多吧?”
“哈哈哈!這話倒也不假!”那人得意道,“我這門手藝要是做好了,那全家都不用干活!飯管飽!覺也夠睡!”他又道,“現(xiàn)在也不是什么節(jié)日,大人可是要為人祝壽?”
“也不是生日,只是府中人從沒見過這玩意,讓大家見識見識?!?p> “大人這話可不真啊!”那人笑道,“我老漢也活了半輩子了,人們的那點小心思大約還可以看得出。大人喊我來,應(yīng)該是為了很重要的人吧?”
在他們對話時,可以聽到拿工具的聲音。而在那人說完后,只聽北竹一聲驚呼,便傳來“撲通!”一聲響,與熱水沸濺的聲音。北竹像是受了傷,高聲痛呼起來。
我一把推開了門,入眼看到的是冒著火焰的小型化鐵爐,與爐火旁抱著腿的北竹。我心中一緊,氣道:“你怎么這么不小心?”
他見我站在門外,整個人竟愣在了那里。手還抱著膝蓋,頭還保持著上仰的狀態(tài)。短暫的呆滯后,他瞅著我笑了起來,道:“圣子大人,你一定是不生我氣了對不對?這甘蔗一定是給我拿來的對吧!其實你不用帶甘蔗,只要你自己來了,我就快樂得比做神仙還美!”
我快步走到他身邊蹲下來,撩開被燒得殘缺不堪的褲管,在右邊的小腿上看到一片潰爛,正在往外冒著一顆顆水泡??吹竭@么嚴(yán)重的傷勢,又被他的俏皮話惹火的我,一把將他的衣領(lǐng)拉了過來,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對他道:“你給我聽著!你現(xiàn)在是我的人,從頭到腳、從身體到靈魂都是我的人!我不允許你受傷!你以后無論做什么,哪怕吃口飯、喝口水、喘口氣也要給我小心著!若是再讓我看到你身上出現(xiàn)傷口,小心我一百大板打死你!”
他燦爛地大笑,仿佛整個世界都陷入了融融春光。他道:“圣子大人,你說什么都對!你讓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天晚上,圣子府外、高山之邊,表演了一場盛大的煙火。山石上星光浩瀚,山石旁百花綻放,他站在百花叢中,光著膀子,舞出游龍長嘯,遍地金光。
那天晚上,他對我說:“世人愛講是非,便隨他講吧!你是我的圣子大人,是我心頭肉,是我的嘴中饈。世人不知道你有多努力,我知道。世人不知道你有多為他們著想,我知道。我見證了你付出的每一滴心血,也見證了你承受的每一分傷害。圣子大人,可否答應(yīng)我,不要為不了解你的人嘆一口氣,因為,這天下還有千千萬萬個信任你的人,期盼著你更加強(qiáng)大!”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想,一個人怎么可以如他這般,熱情得不講道理,開心得不講道理,而又暖心得不講道理?
他的一番話,說得我像是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擔(dān)子,看著他,內(nèi)心中升騰著歡喜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