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對大多數(shù)鬼道眾生來說，最渴望的便是能有朝一日脫了鬼胎，上升至人道。而對梅魍谷的半鬼半魂們來說，最想要的則是一個實(shí)打?qū)嵉能|體，哪怕是鬼胎也行。
九瘍梅被火燃燒的時候，散發(fā)出來的氣味能加速肉體影像的成型和固化。正因如此，才是梅魍谷里最珍貴的東西。身居每個谷外圍的低賤半魂們，是一輩子也別想碰一碰、摸一摸的。而處在谷中心的梅園擁有者，則可以說是指哪兒打哪兒、要什么就有什么，比人間普通的權(quán)勢者要威風(fēng)多了。
然而，當(dāng)魅羽和陌巖被管家老頭兒領(lǐng)去見他們的“少主人”時，這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正處在極大的苦悶中。
“你們，人間來的？”
這個少主人如果出了梅魍谷，估計(jì)沒人能認(rèn)出他還是個半魂。皮膚白皙平滑，稍微有點(diǎn)兒嬰兒肥，但不算胖子。端端正正的長相，天庭飽滿，沒什么特色，卻毋庸置疑是富貴人家出身。
少年雖在問，但魅羽的直覺告訴她，他其實(shí)一點(diǎn)兒也不關(guān)心前來的這二人怎么樣。他腦中想的，是一些他急需解決的問題。
“是這樣，”管家見少主人心不在焉，就接過話來，“我們老爺夫人自打修成之后，便離開了鬼道，四處云游去了……”
魅羽知道他說的“修成”，指的是有了人身。好不容易有了人身，當(dāng)然要離開這個鬼地方，去大千世界轉(zhuǎn)轉(zhuǎn)了。估摸著這是他們九瘍梅擁有者的家族傳統(tǒng)。
“少爺繼承梨髯谷的家業(yè)后，三年前收留了一個下等奴婢?！?p> “也……不算是下等了，”少年糾正他。
“好好，收留了一名女子，叫如荊。好吃好喝好款待著，同時受了府中梅花的熏陶，眼看著越來越成型了。不料四個月前，此女將整園子里的梅花洗劫一空，逃走了。
“我們后來四處打聽，才知道是漫一谷派來的奸細(xì)。找過去，他們卻說，人雖是他們派去的，卻再沒回來過。他們也從未從我們這里拿到過一株梅花?！?p> “你們平日都是怎么摘取九瘍梅的？”陌巖問，“剪掉還是連根拔起？”
管家和少年愣了一下。“自然是剪掉了。雖然要再過好多年才能長成，但畢竟根兒在那里?！?p> “這女人有幫手嗎？”陌巖又問。
“幫手？”老頭兒想了想，“外面有沒有不知道，谷里肯定沒有?！?p> “她應(yīng)該是被劫持了?！?p> “??？”這下連魅羽在內(nèi)，大家都吃驚地望著他。
“我剛剛見梅花是被剪走或者拔掉的，這兩種混在一起。如果是一個人做的，即便用了兩種方式，也不太可能換來換去的。我猜，她可能是剪了一部分，正準(zhǔn)備帶走。她的目的就是花，和你們又無仇，應(yīng)該不會連根拔起。
“但還沒離開的時候，另一個人來了。拔光了剩余的花，并把她和她的花都帶走了?！?p> 三個聽眾互望了一眼。少年的神色似乎輕松了些。“我就說了，她不會做得那么絕呢?！?p> “可是，”管家疑惑地問，“怎么判定是被劫持了呢？興許她走了之后，另一個賊才來的?！?p> 陌巖答：“另一個賊既為了方便，不惜連根拔起，沒有必要還剩下一株給你們做嫁接用。應(yīng)該是如荊姑娘央求他的?！?p> 幾人聽了，都沉默不語，陷入思緒中。最后還是閱人多的老管家最先打破了沉默?！岸灰豢淳筒皇瞧胀ㄈ?。不怕給二位知道，我們能想的辦法都想了，這些花的下落卻是一點(diǎn)兒線索都沒有。二位若是能幫忙找著，哪怕只找一小部分回來，我們也感激不盡。除了奉上三株花，還會另有重謝?！?p> 陌巖想了好一會兒，問老少二人：“我想找?guī)讉€人來問點(diǎn)兒話。不要你們這樣的，最好是剛?cè)牍葧r碰到的那些。他們似是不能開口，如何能與他們交流？”
“我能，”魅羽說，“不過我問的時候，你最好躲起來?！?p> 她原先就能直接和藤者的靈仆交流。現(xiàn)在雖然脫離了鬼胎，有些能力還是保留了下來。
“沒問題，”管家說，“我這就去找?！?p> 管家起身出去找人，少莊主也站起來打算離去。他走之前，陌巖問了他一句：“你是不是，還希望那個奸細(xì)回來？”
少年怔了一下，看神情像是要否認(rèn)，卻又嘆了口氣。“你怎么知道的？”
“因?yàn)槲乙灿羞^類似的經(jīng)歷?！?p> 哎——魅羽心里不滿地說：什么類似經(jīng)歷？我可沒偷你的東西，寶花最后是你自愿送我的。
想到這里，突然恍然大悟！梅園外既然有重兵把守，一個非本家的女子又怎么能偷走那么多花？搞不好一開始就是這個多情少莊主打算送她的，只不過給后來那個賊撿了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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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管家就帶了四個半鬼半魂回來。當(dāng)中有兩個是之前尾隨過魅羽的。此刻高僧陌巖已經(jīng)不在屋內(nèi)，但魅羽已成了少莊主的座上賓，四人的態(tài)度恭敬而拘謹(jǐn)，有問必答。
按照陌巖之前囑咐的，開始了詢問?！白罱粌赡陙?，這一代有沒有搬來什么新人，或者有什么異樣發(fā)生？”
她說這話沒有經(jīng)過口，而是像和靈仆交流那樣，通過神庭穴說的。
幾個虛虛淺淺的影子互望了一下，開始私下商量起來。
“大有痣算嗎？”
“大有痣不是新來的。之前是出遠(yuǎn)門了，你不知道?！?p> “面尹谷據(jù)說搬來個新的?！?p> “不可能是他！那小子我昨天才見了，餓得在谷外啃魘菌草?！?p> 幾人又議論了一會兒，然后像是達(dá)成了什么共識一樣，由臉很大很平的一人對魅羽說：“聽人說的啊，我們也沒見過。禹猙谷里早些日子好像來了個人。”
脖子長的另一人急得在一旁補(bǔ)充：“你還沒跟貴客介紹禹猙谷呢！這個禹猙谷吧，百年前據(jù)說是個大望族。后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種的九瘍梅一個接一個地都死了。聽說是什么法子都使過了，也沒挽救得了。這個族從此就凋零沒落了，最后愣是一個人都沒剩下。其他谷覺得風(fēng)水或土壤不好，也就沒人去占那個地方，一直都空置著。”
魅羽的心提了起來?！叭缓竽?？”
“好像從一年前開始，有人見禹猙谷里有人出沒。這人雖然看著和我們這些賤民差不多，只得個虛虛的輪廓，道行可不淺呢！不多久就收羅了一批小鬼兒，管他們的主子叫不歸王。終日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都在搗鼓些什么?！?p> “這個人是怎么成了半魂的，有人知道嗎？”
四人又互望一眼?！奥犝f之前是個道士，不是捉鬼那種，人挺好的。至于怎么變成了今天這樣，就不知道了?！?p> 魅羽咽了口唾沫，隱隱覺得自己正在觸摸到比九瘍梅更重要的一樣?xùn)|西?！澳芨嬖V我這個禹猙谷怎么走嗎？”
總算問了個容易的問題。幾人松了口氣，興高采烈地連說帶比劃了一通，魅羽記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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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在梨髯谷中吃了飯，休息了一晚。第二日和主仆告別后，向谷外走去。來到環(huán)形山邊下，陌巖說：“不忙著出去，我想去山頂看看?！?p> 大概因?yàn)閺奈从羞^觀光者，不存在固定的山路。山上盡是光禿禿的淺黃色石頭，看不到一絲植被。好在山體平緩也不高，以二人的修為，不多久就到了山頂。
頭頂?shù)奶煲廊皇前酌ＣＲ黄瑳]有太陽和清晰的云層。魅羽見他望著遠(yuǎn)處的一個個環(huán)，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過了很久，聽他說：“等靈寶的事情告一段落后，我得去見一下普仞王。將來若是開戰(zhàn)了，這里作為鬼道的大本營再好不過。”
魅羽怔了一下，沒料到他竟是在考慮起打仗的事來了。在她看來，九瘍梅的事還沒著落呢，去靈寶老家的行程還不知道成不成。這個人的思維總是這么超前嗎？
他用手指描著環(huán)形山的山頂，說：“只需在山頂派兵把手，敵人從外圍便很難攻上來。若是從天而降，落入谷中，正好甕中捉鱉?！?p> 嗯，很過癮，魅羽想。如果他真去見普仞王了，那她也得想辦法見見涅道。這仗一定不能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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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山，一連繞過了三個谷和一條河，總算到了禹猙谷的山下。此時天色已轉(zhuǎn)暗，二人從入口進(jìn)山，本以為會碰見魅羽聽說過的那些小鬼，結(jié)果無人守門。
走了幾步，魅羽站住了，朝路旁的一塊飯桌大小的青石走去。她俯身在青石面上仔細(xì)觀察了好一會兒，然后站直，沖陌巖說：“不如你在門口守著，我自己進(jìn)去。這樣萬一里面有什么事，也好有個照應(yīng)?！?p> 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塊石頭，點(diǎn)點(diǎn)頭。什么都沒問，從懷中掏出火折子給她。
魅羽也沒再啰嗦，繼續(xù)往谷中央走去。按說禹猙谷閑置多年，應(yīng)當(dāng)四處一片荒野才對。此刻的景致雖不能說井井有條，但明顯有人新近打理過的痕跡。可一路上，人鬼都沒見個影兒。
隨著夜幕降臨和地勢的走低，天迅速黑了。魅羽借著火折子微弱的光，走了一陣兒，望見前方有個池塘或者河流之類的東西。腳下的路微微上升，變成一座橋。
橋上有個道士打扮的人，和梨髯谷的管家一樣，隱隱有些透明。坐在小石凳上，拂塵放在腿上，手里拿著魚竿，正在垂釣。
魅羽邁開地主婆粗壯的腿，躡手躡腳地上了橋。走到那人身后，瞅了一眼他腳邊的木桶。里面有兩條半透明的魚，還在擺著尾巴，張著大嘴喘氣兒。也沒停步，繼續(xù)躡手躡腳地朝前走了。
“自己不請自來，進(jìn)到別人家里，見了主人也不招呼一聲嗎？”
她轉(zhuǎn)身?！澳闶沁@兒的主人？”
“莫非你見我像傭人的樣子？”道士放下手中的釣竿，拿起拂塵，臉色倒是十分和氣。
她走了回來?！澳遣恢粴w王閣下，是要將我這個不速之客掃地出門呢，還是打算請我吃魚？”
“吃魚，可以，”他笑了笑，“不過你來我這里，為的不是魚吧？”
“我聽說，”魅羽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不歸王是個不成形的半魂。現(xiàn)在看來，就快和尋常人無異了。短短一年就有這么大的成就，耗了不少九瘍梅吧？”
道士呵呵笑了?！斑@也無可厚非吧。別人能用，為何我就不行？一年前我練功時，元神出竅，被歹人宵小奪了軀體。就等著重建肉身，回頭找那小子算賬去！”
魅羽點(diǎn)點(diǎn)頭?！八阗~也是應(yīng)該的。不過我想你怎么也用不完那么些九瘍梅。不如送我點(diǎn)兒，可好？況且那個梨髯谷的少爺初次負(fù)責(zé)看管祖宗家產(chǎn)，你把人家的梅花都剪光了，他父母回來后不得撕了他？還是還一些給他吧?！?p> “剪都剪了，怪他自己沒用。這世道，就是強(qiáng)者通吃?！闭f著看了看魅羽?！澳阋窍霃奈疫@里弄到九瘍梅，也不是不可能。你若有什么寶貝可以交換的，不妨拿出來看看?！?p> 魅羽想了下?！皩氊愖匀皇怯械模阋驳孟茸屛铱纯簇?。誰知道你是不是一早把偷來的九瘍梅全都霍霍光了？”
“好，隨我來?！?p> 道士拿起身邊地下的油燈，也不管釣具了，朝橋下走去。魅羽熄了火折子，跟他又走了一陣兒，一路還是沒見到人。路邊的屋舍倒是漸漸多了起來。他帶她來到一間鎖著的倉庫面前，從腰間抽出一串鑰匙，打開門，拿油燈往里照了照。
魅羽之前才在梨髯谷見過那株僅存的九瘍梅?，F(xiàn)在雖然屋里較暗，還是能依稀辨別地上散落放置的，便是幾十株幸存的九瘍梅無疑。
“啊——”她驚嘆著走了進(jìn)去，仿佛被這些梅魍谷里最珍貴的寶物迷住了，將雙手高高地舉過頭頂……
道士手中的油燈從背后飛了過來，飛向地下干燥的九瘍梅堆里。與此同時，魅羽的雙手帶著大量水氣，剛好點(diǎn)在油燈上，將火撲滅。不須說，剛才這招正是天星術(shù)里的斗宿訣。
隨即轉(zhuǎn)身，一招“木落熔爐”向道士襲去，對方急忙跳出屋外躲避。魅羽緊追著他躍出，正要再次出掌，卻見他揮舞拂塵做了個“停戰(zhàn)”的手勢。
“我實(shí)在想不通，”他說，“你為何會懷疑到我？我自認(rèn)為已經(jīng)變得和那個不歸王一模一樣了?！?p> “問題出在你獲取九瘍梅的方式上，”她說，“剪掉九瘍梅那個，不是你，另有其人。你是連根拔起的?！?p> 他皺眉?！熬蛻{這個？”
“當(dāng)然不止，”她有些戲弄地笑了，“梅魍谷的人，似乎都不太了解不歸王這個人。巧了，偏偏我知道他是誰，可惜我沒必要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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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歸王就是火玉道人。不是靈寶假扮的那個，而是真的火玉道人的靈魂。魅羽在最初聽四個半魂和自己描述不歸王這個道士時，就有點(diǎn)兒起疑了。“人挺好，不是捉鬼的?！币运龑淼乐械篱T人物的了解，不捉鬼的，通常便以傳教為主。
而當(dāng)她和陌巖初進(jìn)禹猙谷的時候，路邊那塊大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在謨燼灘布道收徒的道士們，很喜歡在門口放一塊“千手石”。每個徒弟無論什么時候回道觀，一進(jìn)門都必須動用靈力，伸手去拍拍這塊石頭，代表的意思是“修道之心堅(jiān)如磐石”。
禹猙谷的半魂們，估計(jì)起先是沒有法力對石頭產(chǎn)生影響的。但因?yàn)樗麄兊昧舜罅康木暖兠?，連師父帶徒弟，以超乎尋常的速度建設(shè)肉身，那塊石頭上自然便開始顯露出被拍的痕跡。
總之，她當(dāng)時已十分懷疑，這個不歸王便是被靈寶奪了軀體的真火玉道人。有一定道行、在謨燼灘傳道又被奪體的道士本來就不多。然而和眼前這個冒牌貨一交談，便有各種不對勁兒。
火玉就算再憎恨、看不起靈寶，也不至于稱靈寶為“小子”、“宵小”。還回去算賬呢？一巴掌就能拍死他。老老實(shí)實(shí)躲在這里不被靈寶的人找到就算萬幸了！
再說了，既然谷中收了那么多小鬼徒弟，怎么一個都見不到？多半是連師父帶徒弟，都被眼前這個冒牌貨給捉起來了。
“既然我不是不歸王，”道士沉著臉說，“那你覺得我是誰呢？”
魅羽笑了?！疤熳鸬牡茏觽兡苋吮姸?，但是能把軀體變?yōu)榘胪该鳎芤粋€人制住整個谷的人，能認(rèn)出我是誰并提前做好準(zhǔn)備，除了那個集幻化、追蹤、刺殺于一身的高手、福如來老前輩，還能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