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鳥不給清理鳥糞,不是好主人,”魅羽放低胳膊,說。
陌巖望了她一會兒,嘆了口氣,轉(zhuǎn)身走了?;貋頃r頭上蒙了塊青色的布,把整個臉都遮起來。雙手推著她的后背來到浴室,麻利地除下她身上的衣服,將不干凈的布件直接扔進(jìn)垃圾桶。再讓她站到浴缸里,拿淋浴噴頭給她沖洗。
“包住鼻子不就行了?”她問,張嘴便嗆了口水,“干嘛連眼睛都蒙上?”
“你沒穿衣服?!?p> “我今天之前也沒穿過衣服???”
“那不一樣。”
沖完開始打肥皂。
不一樣?“你蒙著眼睛,會不會把我洗得滿身是屎?”
“不會,我可以在靈識里感知?!?p> “那跟用眼看有什么區(qū)別?”
他握著她頭發(fā)的手頓了下?!翱偟米鲎鰳幼影伞!?p> 洗凈擦凈,換上新買的睡衣。他摘掉頭套,讓她出去,又開始洗浴缸。過后拿起臭氣熏天的垃圾桶,去屋外倒垃圾。
魅羽走出浴室,這才有功夫仔細(xì)打量住處。果然是高階天界,無論墻壁還是家具都典雅精致。外間有張長餐桌,桌上的花瓶里插著鮮花。桌旁的椅子上有絲綢座墊和靠背??繅Φ谋跈焕飻[著些她叫不上名字也不知道用途的東西。家具之間的墻上見縫插針地掛滿了畫。
里屋主要是兩張并排擺放的床,一層層的被褥,一看就柔軟舒適。每張床的大小夠幾十只鳥擠在上面的了。
選定她的床后,又想,該怎么搭窩呢?樹枝是別想了,姑且不說去哪里弄,她現(xiàn)在變得這么大,得撿多少條才能搭成型?
不經(jīng)意間瞥見床頭擺放的那些枕頭。她記得陌巖家里的床上只有一個枕頭,也不知這里的人睡覺為何需要這么多枕頭?每張床上都有六七個,長短不齊、大小不一。于是就給他留了一個,把多余的枕頭一個個用嘴叼過來,在自己那張床上圍成一圈,上面再鋪一層被褥。窩搭好了,她爬進(jìn)去,蜷腿躺下。
這一天下來,在陌生的世界里東跑西顛,變成人后還鬧了各種笑話,魅羽可著實累了,一躺下便睜不開眼。耳中聽見他從外面回來后,到浴室洗漱。隨后走進(jìn)里間屋,在她的窩邊站定,像是在思考什么。
他在想什么呢?她想睜眼,可眼皮太沉了?;杷杏袟l柔軟的毛毯搭在了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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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羽不知迷糊了多久,可能有半個時辰?一個時辰?醒來時見屋里還亮著盞臺燈。
她知道他有睡前看書的習(xí)慣。平日飛去他屋里玩,多數(shù)時候是在晚飯前離開。也有幾次趕上天氣不好,便在那里留宿。晚上他在桌邊看書的時候,喜歡把燈擺在左側(cè),她就在他右邊的桌上走來走去。
現(xiàn)在一閉眼,還能清楚地記起那片桌面上的每道條紋和劃痕——有個地方的圖案像只獨(dú)眼的猴子。走累了就趴下來愣神兒,通常會在他沒讀完時就睡著。他熄燈前,會把她移到窗邊臨時給她搭的一個窩里。
此刻魅羽迷糊了一會兒后,比剛才精神了。于是從窩里跳下地,走到他身旁,爬上桌,在他右邊蹲下。他給她買的睡褲上有一塊塊的褐色花紋,恍惚間覺得自己就是他書桌上的那只猴子……
他放下書,抬頭望著她?!澳愣自谶@里我怎么讀書?”
她愣了下。“莫名其妙??!在家讀書的時候我不次次都在這里?”
探身要躍下地,被他伸臂攔住了。
“說來也怪,”他的眼神落回書頁上,“之前那么多年都是獨(dú)自看書,也沒覺得什么。自從多了個人——”
“鳥,”她糾正他。
“自從多了只鳥以后,一個人看書反而別扭起來?!?p> 這句話說得她心里一動。這算表白嗎?佛陀們的表白就是這么隱晦的嗎?
過了一會兒聽他問:“這里好玩嗎?”
“還好吧,無所謂。家里也好?!?p> 其實她想說的是,從來都沒有一個地方好不好。從來都是伴在你身邊的人好不好。這種日子如果能繼續(xù),那做鳥還是做人也無所謂。然而想起燃燈說的,他還有一年就要下凡渡劫了。他走了后,她的生活看似回復(fù)到從前,但一切又和原來不一樣了。就像他已經(jīng)無法再獨(dú)自看書一樣。
“你還是別去凡間了吧,”她悶悶不樂地說。
他的目光從書頁上移,看著前方的空氣。“有些事,不得不做。尤其是當(dāng)你周圍的人已經(jīng)做了很多?!?p> “你在說誰?”她略帶挑釁地問,“你師兄釋迦摩尼嗎?我聽說他在千年前降世過娑婆世界一回,那之后聲名大噪。不過瞧他那副四四方方的呆樣,家里會有人或者鳥在等著嗎?所以不能相提并論?!?p> 陌巖聽后笑了?!肮植坏脦煾负湍銓ζ?,你倆講話都是一個風(fēng)格。上次他就指著師兄的肚子說……”說到這里,換成燃燈的口氣,“一早要你健身減肥,你不聽。你要是有你師弟一半帥,有我老十分之一帥,至于到現(xiàn)在還沒人看上你嗎?”
可魅羽笑不出來?!澳阕吡耍瑒e人欺負(fù)我怎么辦?”
他的手摸著她垂在桌上的一縷頭發(fā),就像平時摸著她的羽毛?!澳阍诜饑皇怯邪酝貘B之稱嗎?誰欺負(fù)得了你???”
“那倒是,”她有些得意地說,“你見過藥師佛養(yǎng)的那只鸚鵡嗎?有陣子成天在后面追著我飛,嘴里說些不干不凈的話。那天我在舍利湖邊喝水時,又貼上來。被我一翅膀忽腦袋上,又一腳踹肚子上,再按著他的脖子在湖里……”
她說不下去了。他在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眼睛里有水光在晃動。
“你是只堅強(qiáng)的鳥,對吧?我第一眼見到你時就知道了。比你弱的比你強(qiáng)的都不是你的對手,因為你夠狠。沒有你學(xué)不會的東西,也沒有適應(yīng)不了的環(huán)境。所以,我不擔(dān)心你?!?p> 他說得對,她暗道,她是打不倒的。為了活下去,她不介意被命運(yùn)踩在腳下,把親人、仇人、能忘的不能忘的統(tǒng)統(tǒng)拋到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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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凌晨,當(dāng)?shù)谝豢|陽光從窗簾的縫隙里射進(jìn)來時,魅羽便從窩里一躍而起。
“唧唧!啾啾啾啾……”
先是在屋里來回跑了幾趟,又跳上窗臺把臉貼在大玻璃窗上,沖著外面的樓房和馬路大叫。頃刻間就聽到左右兩邊的墻咚咚響,屋頂也有跺腳聲。隨即是一串鈴聲在屋里回蕩。陌巖從床上坐起來,拿起桌上的一樣?xùn)|西,貼到耳旁。
“好的,對不起對不起,馬上就會安靜?!?p> 他有些責(zé)備地望了她一眼,不過語調(diào)依然柔和?!笆遣皇丘I了?下樓吃飯吧?!?p> 二人早飯后離開酒店,前往法會舉辦處。法會是在天蔭湖中央的一座島上,坐飛輦很快可以到。但陌巖說這種風(fēng)和日麗的天氣里,坐輪渡更好。二人于是同其他游客一起上到船頂層的露天艙,在甲板上站好。滿眼的湖水藍(lán)中帶綠,船開后有濕潤的風(fēng)吹來。魅羽嘗試著把手像人一樣放在鐵欄桿上。正常來說,她應(yīng)該是站在這上面的。
“這個法會是干啥的?”她問他。
“空處天在很久以前是沙漠地質(zhì)。有一段時間沙漠?dāng)U張嚴(yán)重,幾乎把百姓們逼得要背井離鄉(xiāng)、放棄這個天界了。只有天蔭湖周邊永遠(yuǎn)是一圈肥沃的綠地,可以說是空處天得以存活下來的根本?!?p> “哦,那這個湖在民眾心中的地位一定很神圣了?”
他點(diǎn)點(diǎn)頭?!懊磕甑慕裉?,九月六日,被定為天蔭節(jié),是人們感激大湖的節(jié)日。這一日,湖心島上照慣例要舉辦法會。有意思的是,”他望著湖天交界處,笑了一下,“據(jù)說空處天佛教和道教勢力相當(dāng),誰也不讓誰。每年的法會都要一齊在島上辦,明里暗里較勁兒。頭天晚上還要舉辦慈善晚會,雙方各自籌了多少錢,第二天都會被媒體拿來做比較?!?p> 原來如此,魅羽心想。她是只一點(diǎn)就透、舉一反三的鳥。想來這島上空間有限,法會規(guī)模總不能越辦越大,那雙方較勁兒的結(jié)果,必然要花大力氣邀請權(quán)貴人物和高僧大德出席。
果然,他又說:“我聽聞道門今年請了個相當(dāng)厲害的角色來,所以佛門也托了重重關(guān)系來請我?guī)熜?。等他們見到我時,估計免不了要失望吧?”
最后這句話讓魅羽頗不舒服?!耙蝗喝庋鄯蔡?,不必跟他們計較。話說你師兄那個四方漢有啥好?若是一不小心把法身亮出來,整個島都能給他壓沉了?!?p> 他莞爾?!拔乙材堋!?p> ******
湖大,湖心島也大。島迎著船的那側(cè)是峭壁,頂部有琳瑯滿目的各式建筑,包括寺廟、道觀、度假村等??赡苁枪?jié)日的緣故,到處是彩帶和氣球在飄揚(yáng)。
關(guān)于氣球這種東西,魅羽記得兒時和伙伴們遠(yuǎn)行,有次在某地的一個公園里見過。當(dāng)時他們這群淘氣鳥從四處撿了些尖利的樹枝和碎石叼在嘴里,砰砰砰把那堆氣球都扎破了,被人轟了出來。
湖背面則是淺灘。船繞湖半圈登陸,能看到岸邊不遠(yuǎn)處等候的兩撥人,一群道士,一群和尚。從這些人的穿戴打扮上看,當(dāng)中頗有些輩分極高的長老級人物。
在游船靠岸的同時,魅羽聽岸上的道士和游客們一齊喧嘩起來。她轉(zhuǎn)身,沿著眾人手指的方向望去,見半空中有七個小點(diǎn)在迅速靠近。再細(xì)看時,能分辨出打頭一個身穿深紅色道袍的老道,后面跟著六個紅衣童子。
“他怎么來了?”陌巖有些驚訝地說。
“這誰?輩分比你高嗎?”
“三清里排老二的靈寶天尊,我?guī)煾付嫉米屗??!?p> 魅羽于是細(xì)看老道的樣子。五官還算秀麗端正吧,但那對明亮的眼睛太咄咄逼人了。她撇了下嘴。別來惹他倆就行,否則就算是玉皇大帝元始天尊,她也能讓他下不來臺。
眼見那邊廂一眾道士和信眾紛紛下拜叩首,這邊廂和尚們的神色都有些訕訕的。陌巖雖身著僧袍,然而是隨一眾游客上岸,身邊又跟著個粉衣黑裙的大姑娘,沒人當(dāng)他回事兒。甚至有幾個僧人看著他二人時,目光中露著些許不以為然。
直到陌巖走上前,報上身份,這堆和尚才如夢初醒,紛紛跪下行禮。陌巖回禮,舉止恭謹(jǐn)謙虛,但也沒有受寵若驚。隨后接過僧人遞過來的節(jié)日法袍,披在身上,在眾人擁簇下向法會場所走去,身邊有僧人邊走邊詳說法會的流程。魅羽不遠(yuǎn)不近地在后方跟著。
“不知這位女菩薩是佛陀的什么人?”走在她身邊的一個中年僧人問。
“他的鳥?!?p> 僧人臉上閃過一絲紅暈,退后幾步,不再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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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中央有片廣場,明顯分做東西兩半。道士們在東邊,和尚們在西邊,兩邊都站滿百千信眾。道士那邊是一片藍(lán)黃紫白色調(diào),祥云縈繞,仙氣升騰,丹鶴飛舞。佛門這邊則以紅金為主,流光溢彩,天花爛漫,佛號聲聲。
“沒白來啊,真是沒白來!”民眾們贊嘆道,“雖然門票有點(diǎn)貴?!?p> “貴啥?比看演唱會值。”
除了民眾,自然也少不了記者、直升機(jī)和閃光燈。魅羽在經(jīng)過一個記者身邊時,聽他字正腔圓地介紹道:“說見到神仙了,都不準(zhǔn)確。可以說是見到了大神、開天辟地的祖師爺,見到了創(chuàng)造我們這個虛擬宇宙的程序員……”
此時靈寶和陌巖各自來到己方陣地的首位,盤腿坐到鋪著蒲團(tuán)的法座上。僧人們對魅羽的出現(xiàn)雖然有些不知所措,但她畢竟是隨佛陀來的,還是給安排了個較為尊貴的側(cè)位,與空處天最有名望的幾位長老坐在一起。
排在長老們之后的,并非僧人。佛門和道門兩邊都坐了些俗家打扮的人,看衣著氣派便知非富即貴。不過當(dāng)中有個人讓魅羽有些不適,甚至可以說害怕。而能讓她害怕的人或者動物,一向不多。
是個三四十歲的中年男人,身材魁梧。這種魁梧并非體力勞動者那種結(jié)實,而是能對人產(chǎn)生威壓感的一種雄壯。短黑的頭發(fā),五官端正但透著城府,三四十歲便給人一種老年人才有的狠辣。
魅羽又望了望陌巖,他好像沒怎么注意那個男人。但她很肯定他在心里也對那個人產(chǎn)生了警惕。相處了這么久,對他的心念她已能較為準(zhǔn)確地把握。
法會開始了,一道接一道的儀式,對魅羽來說實在無聊。關(guān)于法會這種事物,她曾問過陌巖。他的回答是這就是一種帶有布道弘法用途的熱鬧集會,同修行一點(diǎn)兒關(guān)系都沒有。她更希望現(xiàn)在就變回小紅鳥,可以在島上四處飛,去湖邊嘗嘗湖水的味道,再偷偷往道士們的圣水杯里扔石子兒。
就這么做著白日夢。終于挨到中場休息,看天色已過正午。以陌巖和靈寶為首的些個佛道高僧大德,被請到一旁現(xiàn)搭的涼棚中,一人一把太師椅坐下,好茶好點(diǎn)心伺候著。魅羽的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了,便也跟進(jìn)涼棚,來到陌巖身邊蹲下。
“我餓了?!?p> 他從一側(cè)的小桌上拿起一塊綠豆糕,放在手心,遞到她面前,讓她伸嘴來吃。
坐在對面的靈寶看不下去了,皺著眉說:“陌巖佛陀,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回天尊,我在喂鳥?!?p> 靈寶定睛望向魅羽。魅羽總覺得他一眼就能看明白自己確實是鳥兒,此刻只是用法術(shù)暫借了下世的形貌而已。
靈寶哼了一聲。“喂鳥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能再等等?”
“不能,”魅羽說,“我記得有這么樁禪宗公案。大珠慧海禪師說,修行的秘訣就在于餓了吃飯,困了睡覺,”說著抬頭望向陌巖,“對嗎?”
他笑了,沖她點(diǎn)點(diǎn)頭,“你說得對。凡人的問題便在于,該吃飯時不好好吃,挑肥揀瘦。困了又不睡覺,胡思亂想?!闭f完又望向靈寶,“天尊,這與道門順應(yīng)自然的修行理念,應(yīng)當(dāng)也一致吧?”
魅羽知道陌巖雖是佛門中人,可向來涉獵廣泛。幾乎可算作是佛道雙修。
靈寶像是無從反駁,但依然沉著臉?!澳信袆e。你二人雖不是那種關(guān)系,可也要顧忌一下外人怎么看。”
“回天尊,”陌巖說,“我和她就是那種關(guān)系?!?p> 靈寶怔住了。魅羽猜大概在過去的千萬年中,都沒人敢這么和天尊說過話。
“這……成何體統(tǒng)!”靈寶將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回茶幾上?!爸T佛門弟子若是見你這番做派,還如何修行?”
魅羽忍不住了。心說如果陌巖是你道門后輩,或者你是他的佛門師長,教訓(xùn)他幾句也就罷了。你們既不是同行,人家今日在法會上還和你平起平坐,你管得了嗎?
“大家不信佛不是更好嗎?”她說,“都改投天尊您的門下?!?p> “噗——”角落里一位長老把茶噴到了地上。
靈寶瞪了魅羽一眼,不過最終按下怒火,嘆了口氣,對陌巖說:“你們師門三人,也就你師兄有點(diǎn)兒佛的樣子。你那個師父和你差不多,為老不尊,也是個說話做事不顧忌自己名聲的?!?p> 聽他提到師父,陌巖當(dāng)即坐正?!俺黾胰吮静粦?yīng)在乎名聲。不過師父為人正直、寬厚仁慈、行事不拘泥世俗,做徒弟的不敢同他相提并論?!?p> 此言差矣,魅羽心道。你自己不也是“為人正直、寬厚仁慈、行事不拘泥世俗嗎?”為何不能相提并論?
可靈寶不依不饒,“你們在佛國里怎么樣,別人管不著。但我聽聞你過陣子要下凡渡劫。希望你潔身自好,切莫做出讓人指摘的傻事,為同道中人恥笑。我們修行者無論到何等境界,都該如履薄冰。古往今來,為情所困而晚節(jié)不保、身敗名裂的先賢,比比皆是?!?p> 這是受什么刺激了吧?魅羽心說,這個靈寶多半在年輕時失戀過。
“不讓人指責(zé)是不可能的,”她站起身,用舌頭舔了舔嘴唇上的糕點(diǎn)渣,說,“歷來都是不做事的人挑做事者的毛病。什么都不干,當(dāng)然也不會犯錯,可以自我標(biāo)榜完美無瑕。一旦出來承擔(dān)責(zé)任,就等于給了別人挑刺的機(jī)會?!?p> 她這話既是說下凡,也暗指這次法會。本來嘛,她和陌巖一人一鳥,在佛國終日吟詩作畫下棋,優(yōu)哉游哉。出來參加這次的法會和慈善晚會,純幫忙不掙錢,還要被人說三道四。
靈寶從座位里站起來,一副輕蔑的神色,似乎連看都懶得再看二人一眼。“果然是女色害人……”說著便自行走出了涼棚。
“別理他,”陌巖小聲對魅羽說,“師父說他年輕時受過刺激——失戀了?!?p> ******
午休結(jié)束后,法會繼續(xù)。道士那邊也不知是誰起的頭,無論凡人出家人都齊齊拜倒在地,請求天尊“賜圣水,治病強(qiáng)身,延年益壽”。連原本站在佛門這邊的一些信眾們都移到對面去了。
靈寶倒也是個爽快人。從法座上站起身,向前走了幾步,站定。抬起右臂,朝著頭頂?shù)奶炜兆笥襾砘啬藥紫隆m暱瘫阋娨黄贫湓谏戏匠尚汀?p> 按說呼風(fēng)喚雨本是佛道兩家看門的本事,并不稀奇??蛇@片云的不同之處在于,其一,它的形狀和道門那片場地完全吻合,連邊邊角角的弧度都一致??梢韵胍?,待會兒圣雨落下時,不會飄落半滴到佛門這邊。
其二,這并非一片烏云。白色打底,表面有各種絢麗的光和精美的圖案。云里穿梭著鳳凰等神鳥,口銜神草靈芝。
不一會兒,圣雨便開始落下。初時只是點(diǎn)點(diǎn)滴滴,后來大雨磅礴。信眾和道士們跪在地上,一個個仰面向天,貪婪地張著大口,去喝圣水。場面著實有些辣眼。
“這……”和尚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齊望向佛陀陌巖?!拔覀?,是不是也……”
陌巖想了想,并未起身,只是抬臂向前方一揮。佛門所在的那片廣場上,登時出現(xiàn)了幾百個整齊排列的紅色小瓷盆,上面還印著花紋,看起來甚是喜慶。
幾個僧人立刻歡欣雀躍地跑過去,抱起瓷盆一看?!斑祝坷锩嬖趺词强盏??”
“當(dāng)然是空的,”陌巖說,“這些是尿盆?!?p> 眾僧還在愣神兒,見隔壁圣雨已停。剛剛喝得肚子圓鼓鼓、打著飽嗝的眾人還在抿嘴回味圣水的味道,已經(jīng)有人開始說:“哎呀,喝得有點(diǎn)兒多,得去方便一下?!?p> 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廁所前方就排起了大長隊。
“怎么辦呀,快憋不住了!”
“再輪不到我,我就尿褲子了。能不能去旁邊的樹林兒?”
“在圣島上隨地大小便,不好吧……”
然而不用多久,大家就發(fā)現(xiàn)了佛門這邊為他們準(zhǔn)備好的尿盆兒。一個個忙不迭地跑過來,一人抱起一個,四散而去。
“救苦救難啊,真是救苦救難……”
******
一年后的某天,魅羽鳥在清早離開窩,飛去陌巖禪房找他。這幾天他都很忙,她幾乎沒怎么見過他。
來到大門外,見一個小僧人坐在臺階上。這個小僧人她見過幾次,專門負(fù)責(zé)這處院落的灑掃和供給。看到魅羽這只小紅鳥,他就站起身。
“佛陀讓我和你說,以后我會定期來搞清潔。需要添什么食物,盡管吩咐便是?!?p> “那就有勞了?!?p> 魅羽鳥說完,飛進(jìn)屋里轉(zhuǎn)了一圈。東西收拾得并不整齊,就像屋子的主人不久后就會回來一樣。書房的桌上擺著他倆前幾天沒下完的一盤棋,棋盤邊的碗里盛著小米和谷子。
唯一和平日不同的,是墻上多了一幅畫。畫中的筆墨并不多,因為畫的是一片白雪地,當(dāng)中有個青色的人影和一只小紅鳥。人影很模糊,鳥幾乎就是個紅點(diǎn)兒。然而毫無疑問,畫的是他倆去年冬季在佛國千年不遇的大雪中,去附近山坡上滑雪的場景。
魅羽鳥望著那副畫,在書桌上趴了下來。早點(diǎn)兒認(rèn)識他多好啊,他倆相處還不到三年,太虧了。現(xiàn)在這一別,也不知要三十年、三百年才能再見。又或者永遠(yuǎn)也見不到了,誰知道都會發(fā)生些什么事呢?連佛都不知道,還能有誰知道?
打小就閑不住的她,就這么在桌上一動不動地趴著。彩色羽毛上的光澤似乎在褪去,眼睛里的影像越來越模糊,呼吸也變得輕微起來。
于是,當(dāng)燃燈三天后來屋里看她的時候,就見到了下面這幅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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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千!我親眼見他出千!”
當(dāng)時是午后,魅羽鳥剛在廚房里吃飽,正打算迷糊一會兒。耳中一聽到“出千”二字,立刻清醒了。
誰這么大膽,居然敢在姑奶奶的地盤上?;??知道她是誰的鳥嗎?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撲騰著翅膀飛出廚房,來到客廳。廳原本就不大,現(xiàn)在東南西北擺了四張方桌,更是讓人連走路都困難了。還好這里一般也不來人。
此刻每張桌的邊緣上站了七八只不同種類的鳥,有莊家有玩家。桌上有骰子、牌九、食物、賭幣等事物??繅Φ囊巫颖成线€立了四五只白腿小隼,是她雇來維持秩序的——當(dāng)然了,這些小隼很少能派上用場,通常魅羽鳥自己就給解決了。
此刻她的眼睛在四張桌上掃了一圈,見其他鳥都在望向一只綠頭鸚鵡。綠頭鸚見她望過來,嚇得那小小的身軀不停哆嗦,兩腿則伸得僵直。
魅羽鳥二話沒說飛過去,一翅膀忽在綠頭鸚腦袋上,將他打翻。又一腳踹過去,讓綠頭鸚在桌上連滾幾個跟頭。
“回去告訴藥師鸚,有膽兒他就自己來找我,我敬他是條漢子。別整天派你這個不中用的小弟來惡心人?!?p> 正說著,三只畫眉從屋外飛進(jìn)來?!叭紵舴鹱鎭砹?!佛祖來砸場子了!”
“吵什么?”魅羽鳥瞪了她們一眼,心道真是膽小如鼠。拍拍翅膀飛到門外,后面跟著那幾只小隼,成防守陣列。
老頭還是那副帥氣又和藹的模樣?!拔沂莵砜纯?,你還好嗎?”
魅羽鳥冷哼一聲?!澳惆盐夷腥烁悴灰娏耍疫€沒找你算賬,你倒還有臉來見我?”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燃燈笑著說,“我早說了,你,我自有安排——”
“不用你安排!”魅羽鳥打斷他,“我會在這兒等他回來的,不管等多少年。”
說完,便轉(zhuǎn)身領(lǐng)著她的打手們飛回屋里去了。
?。ㄗⅲ捍笾榛酆6U師的公案,是歷史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