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艮,你怎么……才來?”
其實陌巖本想問的是,你怎么會來?轉(zhuǎn)念一想,隴艮和太太才是小羽的監(jiān)護人,而小羽被他給“拐走”了,這讓人家吳老師怎么跟衛(wèi)父交代?隴艮定是坐上他倆來時的那條船,原路返回找來的。只不過,陌巖一算時間都過去好幾個月了,怎么現(xiàn)在才到?
陌巖十一歲時離開父母混江湖,學(xué)自由搏擊,在其后漫長的年月間都沒人給過他機會撒嬌。這一刻死里逃生又被隴艮擁在懷里,有點想哭。然而記起一旁還有小羽在仰頭看呢,大魅羽也好多年沒見隴艮了,正等著跟他說話。收拾情緒,將隴艮推開。
隴艮伸手抹了把前額的汗,又將身上那件立領(lǐng)修身夾克的拉鎖拉低了些。單身漢時一直作民工裝扮的他,自打娶了吳老師,穿衣發(fā)型看著比陌巖要時髦二十年。
“怎么,想我了?”隴艮面上若無其事,暗戳戳地捶了下陌巖的腰,咬著他的耳朵說:“你難得出來放個假,我也想你多快活幾天。羽爸是好說話的,可你這次把兮遠惹毛了知道嗎?我要再不把小羽接回去,他就直接派修羅艦隊過來找察雨要人了?!?p> 說完后不再理陌巖,走過去將謙寶抱在懷里,同另幾人寒暄。
是了,陌巖心道,怎么把兮遠給忘了?小羽除了父親外還有個誰都惹不起的師父。篦理縣貌似是個遠離紛爭的窮山溝,實則無時無刻不在兮遠監(jiān)視下。大魅羽也是兮遠徒弟,畢竟長大成人。小羽才七歲半,不放心也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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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鄉(xiāng)的船終于有了著落,這兩家人隨后各自回住處收拾行李。鍋碗瓢盆、被褥家具里挑些好的送給孤兒寡母的妞妞家和單身老漢潘大爺。小羽謙寶離開妞妞家時,妞妞懷抱著小羽昨晚在游艇上贏來的猴公仔,送兩個好友到路口,三個小孩都哭成淚人。
臨出家門了,大包小包的錚引心事重重地對太太說:“我還是給察雨打個電話?!?p> 大魅羽一愣,“怎么,還想著幫他們御敵呢?你這個客串指揮官還當(dāng)上癮了?”
錚引的眼神像是望回幾年前初來乍到的那些日子。“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泥天軍的消息,只知道他們一直在為解救六道奴隸一事奔波操勞。你還記得嗎?當(dāng)年為了偷那條船,小姜堂哥甘愿在角斗中死在我手里。那之后程峰又送了批人去北蕭半島,然而豐醴屯還是有不少奴隸在做苦力。咱們就這么不聞不問地自己坐著空蕩蕩的船回家,于心何忍?”
大魅羽深情款款地望了他片刻,“所以你想和察雨談條件,只要他們同意放人,你就幫著趕跑敵人?我的夫君可真是個心系天下的英雄,只不過兩軍作戰(zhàn)的事也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的啊。”
“我昨天想到過一個辦法,”陌巖在一旁郁悶地嘀咕,“現(xiàn)在記不起來了。”
那還是在昨晚的慶功宴上,察雨問他有何妙計御敵,陌巖不方便公開講,而且他的計劃需征得錚引同意。不幸的是,《殞慈經(jīng)》雖只念到一半,他在過去幾百年間讀過的書、學(xué)過的數(shù)理化知識盡已灰飛煙滅,目前他的識字水平還不及小羽。隱隱記得那個計劃同高能物理相關(guān),可憐這位曾經(jīng)登峰造極的物理學(xué)家,眼下連速度和加速度的關(guān)系都整不明白。
隴艮走過來,拍了下他的肩膀,“你們說的敵人是指外太空百萬公里外那些戰(zhàn)艦群嗎?已經(jīng)撤走了。之前我把巖漿導(dǎo)入虛空,他們大概以為我們玩的什么高科技武器,嚇跑了呵呵?!?p> ******
電話談判進行得很順利,察雨得知敵人退兵后長舒一口氣。反正功勞都是他的,這下在皇帝面前又站穩(wěn)腳跟了。幾個鐘頭之后,陌巖錚引兩家人連同四十來個衣衫襤褸的奴隸終于踏上歸途。陌巖和小羽初來乍到,積蓄不多。錚引一家?guī)啄晗聛淼故菙€了不少現(xiàn)金,拿回去也是廢紙一堆,干脆換成食物帶在路上給大家伙吃。
奴隸們本已認命,忽然間重獲自由不說,還能落葉歸根同父母妻兒團聚,一個個激動得直抹眼淚。都說回鄉(xiāng)后要給錚引建生祠,早晚膜拜,把錚引羞得躲在自己艙室里不敢出來。
要說這兩家人,心情也各不相同。大魅羽等不及去見兮遠和六姐妹那些娘家人。錚引想象著同涅道和久違的前庭地官兵們重逢也有些興奮,不過對他來說,只要有太太和兒子在身邊,天涯海角,哪兒過一輩子都知足了。謙寶是最不想離開的一個,白鵝甸是他的出生地,這一去等于永別,便是鄰里曾經(jīng)欺負過他的大小孩們現(xiàn)在想來也怪不舍的。
另一個悶悶不樂的是陌巖。陌老師并非患得患失之人,坐船來的時候只是修為被封,雖有諸多不便還可以忍受。反正只要有書給他讀,千百年的時光也能眨眼過。誰承想幾個月后坐同一條船回鄉(xiāng)時,還不如來的時候呢。大字不識一個,翻出隨身攜帶的各種書來只能望洋興嘆,真是越混越不濟了。想來這幾個月最大的成就是把小羽給養(yǎng)胖了,兩只臉蛋子鼓得如年夜宴上的棗花饅頭。
而小羽自打得知陌老師失智之后,可把她給樂壞了!眾人起先以為她是在慶幸沒人逼著她做功課,很快發(fā)現(xiàn)事實并非如此。事實恰恰相反。每日午后,小羽會身板兒挺直地捧著一疊紙筆,來到陌巖的單人艙外敲門?!澳袄蠋?,該學(xué)習(xí)了?!?p> 陌巖于是離開臥艙,同她在船中找處僻靜的桌椅坐下。小羽會先在一張空白紙上歪歪扭扭地畫上兩行田字格,遞給他,再在另一張紙上寫生字。
“今天,咱們學(xué)汽車的車,”小羽宣布道,同時在紙上寫了個大大的“車”字。
陌巖盯著看了會兒,“不對啊,車底下怎么只有一根橫梁,輪子呢?”
“輪子被我扎破了唄,”她理所當(dāng)然地說。等他在田字格里寫完后,又取來張空白紙,在上面畫了棵向日葵?!白蛱旖棠愕摹断蛉湛愤€記得嗎?”
陌巖接過向日葵,這分明是個小娃娃嘛!圓圓的腦袋上戴著睡帽,胖臉中央的幾粒瓜子像娃娃的雀斑,莖上的葉子是兩只張開的手臂。他低下頭,在葉子旁邊默寫那首由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歌,冷不丁地一滴眼淚跌落到紙上。這算相依為命了吧?無論他淪落到多么不堪的境地,她對他都不離不棄……
“哭是沒有用的,”耳中聽小羽一本正經(jīng)地說,“現(xiàn)在不努力,將來怎么能找到好工作呢?想去十字路口要飯嗎?想去百貨店里收銀嗎?不想的話,就得學(xué)好文化知識?!?p> “小羽,你覺得陌老師是個廢物嗎?”
小羽聽到這個問題,愣了一下,“也不能這么說。先活下去才能想別的,這是連螞蟻都明白的道理?!?p> 也對,陌巖放下筆,那天要不是隴艮及時趕來解圍,此刻的他已經(jīng)形神俱滅了。
小羽不放心地瞅瞅他,從筆盒里取出一黃一綠兩只鉛筆?!翱矗S色的筆好用,所以現(xiàn)在快被我用光了。綠筆不好用,還和新的差不多。咱們讓筆自己來說說,豈不是越?jīng)]用越安全嗎?”
陌巖笑了。越?jīng)]用越安全,他之所以招惹了那么些厲害的對手,就是因為從前過于鋒芒畢露。真覺得自己比誰都聰明?然而現(xiàn)在就算他想收手,兮遠也不會善罷甘休。上一屆玉帝張堅為了避免同暗世界的老板們沖突,做了一萬多年的縮頭烏龜。兮遠就不同了,一定會抵抗到底。
眼下正是兮遠用人的時候,陌巖可以拂逆他,只要自己足夠有本事。倘若成了廢人,不能助兮遠完成霸業(yè),他是絕無可能讓陌巖進門的。
“小羽,這次我就不跟你們?nèi)ン骼砜h了,我打算回佛國住一陣子?!边@個決定陌巖思考了很久,直到此刻才下決心?!澳阋仓?,我已經(jīng)沒資格做你們的老師,以我目前的水平,應(yīng)當(dāng)和你們一起坐進教室里聽課。可就算學(xué)??鲜瘴遥乙埠癫幌逻@個臉皮,是吧?”
“你可以幫隴艮師伯養(yǎng)蜜蜂???”
陌巖笑著搖了搖頭。不是他看不起養(yǎng)蜂人,在白鵝甸初次見到大魅羽時她就勸過他,不能當(dāng)小羽的監(jiān)護人,他沒聽。最近做的那個夢算是點醒了他,某天一覺醒來,他倆可別真的陷入夢里的尷尬境地,不如借眼前的契機盡早抽身。至于小羽,她原本就有能力照顧自己,再加上隴艮和吳老師在一旁,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
“那好吧,”小羽低下頭,提筆在紙上畫了只老虎,“佛國在哪里?怎么去?有飛機輪船嗎?”
陌巖望著自己右手掌心的紋路?!叭シ饑可崂?。目前我的舍利子還被封著,得問你隴艮師伯借才行?!?p> “要去多久呢?”
多久?她還不到八歲,至少要過個三五年、七八年吧?正不知如何作答,小羽卻已翻篇,“好了,現(xiàn)在該做數(shù)學(xué)了?!?p> 陌巖有些失落。知道她是個皮實的孩子,但聽說他要離開至少也該難過那么一下下吧?畢竟年齡小、閱歷少,對生離死別沒那么多的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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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虛空中航行了二十來天后,船降落于修羅位于前庭地霧隴山的軍事基地。軍官和士兵們一早接到消息,“錚將軍一家要回來了!”把個飛船起降處圍得同菜市場一樣水泄不通。
錚引一家人在前頭領(lǐng)著奴隸們下船,隴艮和背著行李包的陌巖依然站在甲板上。
“別丟了啊,很珍貴的,”隴艮將一顆舍利交到陌巖手中,又試探地問,“真的考慮好了?這才和你團聚,又得分開。”
舍利并不大,是個半透明的綠色小球,然而仔細盯著看,球里似乎裝著一個變幻無定的大千世界。
“謝謝你和吳老師照顧小羽,”陌巖說著環(huán)顧四周,沒看到小羽,也不知哪兒瘋?cè)チ?。半安慰隴艮半自我安慰地說:“用不了多久就暑假了,到時我會帶允佳一起來看你們?!?p> 手握舍利子,閉目念了句咒語。再睜眼時,陌巖見自己站在一只木筏的船頭,沿著一條小河順流而下。腳底的木頭上刻著“渡己渡人”四個字,時刻提醒乘坐木筏的每一個僧人——修行固然不可懈怠,自救的同時也要盡力幫眾生脫離苦海。
船就這么靜靜地在河上漂行。目之所及,佛國的景觀不同于天庭那般巧奪天工,更接近于凡間的自然風(fēng)光,正如佛陀們也不似神仙那般炫酷一樣。這條河離佛陀們的禪房還有些距離,岸邊是成片的蘆葦,一棵棵伸著白的黃的腦袋朝陌巖的船上眺望著。
佛國的一切陌巖自然是記不起來了,來之前隴艮告訴過他,這條河叫“無始河”。沒有源頭也沒有終點,就像時間,像眾生的佛性,在無始劫前便已存在,日后也將源源不斷地一直流淌下去……
“陌巖回來了。”
對面駛來一艘小艇,站在船頭的是個老和尚模樣的人,后方撐篙的是個小雜物僧。老和尚身穿再尋常不過的褐色僧衣,先沖陌巖招了招手,又沖陌巖背后慈愛地一笑。陌巖不知這是哪位佛陀,一時半會兒也解釋不清自己失憶的狀態(tài),只好恭敬地合十行禮。
等兩條船分開后有一段距離時,聽佛陀對小僧人說:“那是他原先養(yǎng)的鳥?!?p> 什么意思?誰的鳥?
陌巖忽地心頭一震,四肢僵硬地轉(zhuǎn)過身去,見木筏尾部盤腿坐著個身穿棗花褂、背著大書包的娃娃,臉蛋鼓得像棗花饅頭。
“小羽……”陌巖用拳頭捶了下前額,“你怎么又跟來了?”
小羽張開右手給他看,手掌心里握著顆碧綠的舍利子?!笆请]艮師伯讓我跟來玩的,他說今晚會來接我回家。陌老師,這里有什么好玩的嗎?”
陌巖搖了下頭,“不知道,我什么都記不起來了?!?p> 小羽轉(zhuǎn)了下眼珠,“不用難過,我和謙寶也不知道過去幾百年都發(fā)生過什么,我倆不都挺好的嗎?所以說呀,讓陌老師難受的不是忘記的部分,是還沒忘的那部分,對不對?”
這小丫頭真成哲學(xué)家了,陌巖心道。在輪回中打滾的凡人無不羨慕長生不老的得道者,然而兩者的區(qū)別又在哪里呢?前者每投胎一次就被抹掉過去世的記憶,相當(dāng)于回爐再造。后者若是不能學(xué)會“放下”就得背負千萬年的負擔(dān),當(dāng)真比前者幸運嗎?
轉(zhuǎn)身望向前方,岸邊的景色比先前豐富起來。一塊浸在河中的青石動了下,原來是麒麟在飲水。蘆葦叢中某處像起了火,半晌后一只朱雀拖著艷麗的尾羽扶搖上天。前方一座拱形的斷橋橫跨河的兩岸,橋頂斷裂處由一塊小小的云彩補齊。這塊云彩還在下雨,于橋下憑空造了幅雨簾出來。
“去那玩,去那玩!”小羽興奮地掏出水壺,握在手中等著接水,整艘船被她搞得左搖右晃。
望著漸行漸近的斷橋,陌巖只覺胸中詩意飽脹、不吐不快。按說他此刻的文化程度相當(dāng)于沒上過學(xué)堂的山野村夫,什么都會講,卻只能寫些“人、大、上、山”之類的簡單文字,脫口而出一些簡單的兒歌或打油詩??稍娺@種東西,真是一個人的文化水平?jīng)Q定的嗎?
于是便有了陌巖在失智后,即興所作的第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