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來吃飯?”
小羽略一考慮便搖頭,語帶不屑地說,“你不是素食者嗎,家里能有什么好吃的?滿桌子嘎吱嘎吱、咯嘣咯嘣,吃完我都好變兔子了。還通體碧綠,比翡翠還綠,能把沙漠照成綠洲?!?p> 說完毫不留戀地朝大門走去,姚誠在背后追著她?!鞍?,這話什么意思?我要是只綠毛兔,那你自己又是什么?”
“小紅鳥唄,”小羽隨口說道。轉(zhuǎn)身回望,見姚誠的神色像被人當胸卯了一拳。怎么了,莫非“小紅鳥”在素食界還有什么特殊含義?
“不是我吹牛,”姚誠很快回過神兒來,“我家的飯菜會是你這輩子吃過的最好的素食。”
“呵,哈哈,”小羽干笑幾聲,真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他知道她是誰嗎?姑且不說每年去玉清宮吃的那頓年夜宴,滿桌貨真價實的龍肝鳳膽,食后能讓凡人扶云而上的車馬芝、延年益壽的九穗禾、一醉三百年的玉紅草……那些年陌巖用菜市場買來的普通食材給她做的飯,也不比國宴的味道差。這位姚大寶同學自以為有點兒錢,請來的廚子就可以同那些冠絕天下的名廚們相媲美?
“我不信。再說了,”小羽斜了一眼旁邊的飯廳,見傭人們正在擺桌子,“你這人花花腸子多,雖然在斗心眼兒方面我未必會輸給你,可吃頓飯還得全神戒備,那點兒食物不夠補償我損失的腦細胞。”
“誰說的?”姚誠叫屈,“就是小弟真心實意想請老大吃家里的飯,畢竟上次我暈船、溺水,都是你在我身邊?!?p> “真的?”小羽在心里壞笑,“那你叫他們?nèi)即虬?,給我?guī)Щ丶页栽趺礃???p> 此話一出,滿以為會看到姚誠吃癟的樣子,卻見他轉(zhuǎn)身走去飯廳,真的吩咐傭人將飯菜打包。這下小羽可想不明白了,這家伙整天找各種借口接近她是顯然的,她不至于傻到連這點兒都瞧不出來。然而真的只是希望她能吃他的飯那么簡單?那得多么深厚的情義才做得到?
不可能,他倆認識還不到兩個星期,談感情無從談起啊。唯一的解釋,這家伙是個在追女孩方面出手狠辣、段位高超的家伙。
“不用了,我留下來吃,”小羽走進飯廳說道,她想看看這小子耍的什么花樣。
飯廳與客廳相連,敞開式設(shè)計,只是木地板比客廳要高出半尺。正中央的水晶吊燈下本應(yīng)擺著張十人桌,現(xiàn)已被推到墻邊,由一張四人坐的方桌取代??梢韵胍娨φ\平日獨自在方桌上吃飯。
小羽同他面對面在方桌坐好。飯菜已上齊,有三盤素菜和一只盛湯的瓦罐。瓷器雖典雅,菜嘛,卻是隨處可見的家常菜式??孔肋厰[著個橢圓型的竹籃,里面裝著熱騰騰的饅頭。這算約會嗎?臭小子,貌似又著了他的道。
“不要客氣啊,隨便用?!币φ\做了個“請”的手勢。
小羽拾起筷子,將每樣菜往他的盤子里夾了些,又抓起只饅頭遞到他手里。
“咦,這個,”姚誠受寵若驚地接過饅頭,目光比頭頂上的水晶燈還要明亮,“想不到你竟然是個如此體貼——”
“這叫試毒,”她生硬地說,“你吃完了還生龍活虎的,我再吃?!?p> 記得那次去察雨親王的游艇上吃飯,擔心陌巖被人下毒,她將他面前的菜都嘗了一遍,甚至還喝了口他的酒。但那是陌巖,其他人沒這個待遇。
姚誠臉上的笑容散去,聽話地埋頭吃著盤子里的菜。瞧了他一會兒,小羽自己抓過一只細長方形的饅頭咬了一口。饅頭軟糯,但并非食肆里賣的那種近乎諂媚的香甜。每個細小的空洞里包裹著糧食特有的原始香味,這種接地氣的香能讓困境中的窮人不再絕望,讓迷失在名利場上的富人重新找著北。
小羽自己住的時候也喜歡蒸饅頭,但不是這種細長精致的小饅頭。大的像屁股蛋子,小的也有臉蛋子那么大。嚼了會兒饅頭,去嘗面前那盤大白菜胡蘿卜燉木耳。奇怪,無論饅頭還是白菜,都不似家庭小灶做的,倒有食堂里大鍋飯的味道。
“師弟,”一個聲音從她右方傳來,“早上怎么沒去幫忙?”
******
小羽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一間寬敞老舊的齋堂里,放眼望去是四排十幾米長的木桌椅,零散地坐了三十來個僧人。大多穿著青色休閑式僧衣,褲腿塞在白色高筒襪里,也有少數(shù)穿著較為正式的深紅色僧袍。
屋外是什么天氣季節(jié)?很熱嗎?為何她前胸后背的僧衣都被汗水濕透了,其他人卻沒見流汗的?面前的桌上擺著只掉了漆的搪瓷碗,好大一碗紅蘿卜燉白菜啊,比姚誠這盤還多,就她一人吃?隨后才意識到,握著白饅頭的左手不是十來歲女孩的纖長玉手,簡直可以叫香腸手。呵呵,原來她是個大胖男人,一個肥禿僧。
再扭頭去看剛在她右邊入座的僧人,嗬,瞧人家!十來歲男孩白細瓷器、珠圓玉潤的臉蛋,身板兒英挺,緊束的僧衣表明還是個武僧。這么小的年紀卻管她叫師弟?看來她入師門夠晚的。
“我不去怎么了?”小羽聽自己說道,是個任性的中年男聲,“師父不還有你們五個徒弟嘛?!?p> 小白臉師兄聞言忽然湊過頭來,在小羽耳邊低聲說:“可是師父一向最喜歡你,全寺的僧人都知道的啊?!?p> 真的?小羽心道,雖然看不到自己的模樣,但直覺好看不到哪里去。放著身邊這么年輕帥氣的徒弟,師父會喜歡她這個大胖子?嗯,這位師父多半是沒啥品味的老頭子一個。
“陸錦,肥果,”一個聲音從齋堂門口傳來。隔這么遠的距離沒有放聲喊,卻將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地送進她的耳朵里。
這就是那位師父吧?小羽心道,聽聲音年紀不大哦,二十六七歲?總覺得會比身邊叫陸錦的師兄長得還好看。至于為啥師兄是陸錦?因為另一個“肥果”肯定是她這個大胖子啦。一顆心咚咚地跳著,小羽期待地轉(zhuǎn)身回望……
“喂,看什么呢?你背后什么都沒有啊。”
姚誠的呼喚把小羽拉回現(xiàn)實,這才意識到剛剛做了個白日夢。好奇怪,正吃著飯呢,突然如墮幻境般地做了這么個真實得讓人恐懼的夢。這對從不神經(jīng)質(zhì)、終日皮打皮鬧的小羽來說還是第一次。
“菜好不好吃啊?”桌對面的姚誠幽怨地問。
“好吃!”她有些氣急敗壞地說。再等會兒叫醒她多好呢,至少讓她看看那位師父長什么樣?!拔疫@么胖,能一個人吃完你的白菜?!?p> “胖,你哪里胖了?”姚誠莫名其妙地問。
小羽想起陸錦說師父喜歡她的話,又忍不住笑,“真夠重口味的。”
“重口味?”姚誠又一頭霧水地審視著桌上的菜,“都很清淡啊?!?p> “好吃好吃啦,”小羽敷衍道,“我再試試這道酸辣土豆絲?!?p> “醋放多了呢,”坐在她對面的男人說。不是姚誠那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子哥,是個身材高大矯健的男人?!颁摻铊F骨”這個詞就是為他發(fā)明的,卻也只涵蓋了堅固的外殼,不足以形容此人流淌在一舉一動中的銳利美,以及內(nèi)里那種移山倒海、橫掃千軍的力量。
丑嗎?按世俗的眼光不能算漂亮吧,尤其是那副三瓣唇??闪α恐畬τ谛∮鸨闳缃疱X之對于追求物質(zhì)享受的那些女孩,有美化男人的作用。更妙的是,男人的神情單純質(zhì)樸,不是小羽討厭的油滑大叔。
“不要這么挑吧,”小羽聽自己說。這回倒是個二十出頭的女聲,且聲音有些熟悉。
男人沒說話,顯然不是個挑食的人,吃飯像軍人一樣迅速認真。將自己盤子里的飯菜都扒拉干凈后,抬頭沖小羽說:“就留在修羅,不回去了好嗎?我收你做干妹妹,我的國家你愛去哪兒去哪兒,看好了誰就嫁給誰,那人要不同意我打斷他的腿。你的性格和我們族人一樣,怎么可能受得了寺廟里的寂寞?話說你那位和尚師父有什么好的?上次你也看到啦,他根本打不過我?!?p> “我就覺得他好!”小羽瞪著眼睛說,“誰說寺廟里寂寞了?有他在旁邊,天天都好玩。你都活了那么久了,他才二十多歲,終有一天會比你厲害?!?p> 其實對面男人的話也都是為了小羽好,聽她這么數(shù)落他,倒也不介意。只是一激動下,小羽的筷子掉到地上,她附身去撿。再直起身來時,發(fā)現(xiàn)面前坐的還是姚誠。
******
“土豆絲好吃嗎?”姚誠緊張地問。
“我不挑食的啦,”小羽說,“醋放多了也沒關(guān)系?!?p> “醋放多了嗎?”姚誠用筷子夾起幾根嘗了嘗,“我覺得,還好啊。”
修羅,小羽心想,修羅不是錚引和大魅羽的家鄉(xiāng)嗎?鐵塔一樣的男人是誰?聽口氣像修羅的帝王,小時候陌巖同錚引夫婦有時會聊起修羅的事,但那時她太小,不記得他們都說過什么了……三瓣唇,怎么會有人長三瓣唇呢?多半是因為她剛才諷刺姚誠是兔子,才會夢見長三瓣唇的人。
至于那位“和尚師父”,會不會與肥果、陸錦的師父是同一人?肥果是男人,第二個夢里是女人,可見夢這種東西當不得真啦。
“喂,是不是不合胃口啊?”對面的姚誠沮喪地問,“看你吃得心不在焉?!?p> 小羽抬手去夾第三道菜,口蘑燴豆腐。這回倒沒做白日夢,也許是因為陌巖喜歡蘑菇,她吃了幾口便想起白鵝甸樵堎巷那套平房里的八仙桌。平日是杵在一張細長桌下靠墻擺放的,只露出半張桌面,她和陌巖在那上面吃飯、做功課,來客人時才移到廳中央。腳底的地面鋪著高低不平的磚石,頭頂也沒有什么水晶吊燈,一只大黃燈泡上倒扣著個碗狀的燈罩。
白鵝甸的夜晚不算特別靜,能聽到鄰居家狗叫及遠處街道上駛過的汽車聲。然而那時的她是在生活,此刻的她只是活著。每個人的一生都是這樣度過的嗎?在出生后的頭幾年對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不僅沒有決定權(quán),甚至壓根兒都意識不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比貓貓狗狗、花花草草強不了多少。
然而那時卻是畢生中最富有的年代。富有,并非指的物質(zhì)生活,是擁有最多長輩最多關(guān)懷的年月。時間比成年后流淌得要慢,每日都在無意識中揮霍屬于自己的精神和情感財富。等終于整明白自己是誰、來人世間干什么的時候;等終于有了決定權(quán),不僅能自主甚至還能影響到他人的時候,接踵而至的卻是親人們一個個地離去。
“合不合胃口有什么關(guān)系?”小羽嘴里說著嚼著,手中筷子不停,“重要的是你想讓我吃飯,而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吃了,不就行了?”
抱怨飯菜不合胃口的人只有在餓肚子時才會明白自己的荒唐。便如同無論是在生活還是活著,都要惜生、要繼續(xù)活下去。
“我說你一個小姑娘家,”姚誠目光低垂,用手里的勺子撥弄著小碗中的湯,“經(jīng)常講些老氣橫秋的話?!?p> “我飽了,謝謝你的飯?!?p> 從禮貌的角度來說,吃飽就走人的做法未免沒教養(yǎng),然而今天才周二,他倆晚上都有一堆作業(yè)。小羽掏出手機給曼虹打電話,讓她來接自己。過后也不想在屋里待,誰知道下午來偷魚的那幫人有沒有留下竊聽器?倒不如去室外等車。
“你這些天要小心些,”小羽囑咐姚誠。二人正并排站在大門口旁的樹底下,男左女右。秋天的夜晚真涼,甚至比冬夜還涼。后者會令人感官麻木,用冰一樣的“固體之冷”把人給封起來。秋夜則是個輕柔的女妖,在纏綿悱惻中吸走你的陽氣。
“別把魚的事講給任何人聽,”她接著說,“我有長遠計劃。若是再有人對你圖謀不軌立刻來找我,知道嗎?”
姚誠許是忙活了一晚上,終于聽到句體己話,有些得意忘形了。身子靠過來,嘴巴貼到她耳朵上,問:“我現(xiàn)在就嗅到危險了,能搬去你家住嗎?”
小羽左肩后撤,右手扣住他的手腕往右一拉,他在她身前失去平衡。再用左膝輕撞他右腿后方,姚誠被摔了個狗啃泥。
小羽也不吭聲,一直等他哼哼唧唧地爬起來后,才冷淡地警告他:“姚大寶同學,請時刻牢記你只是我的小弟。我一早就有男友、呃……未婚夫。再有不規(guī)矩的言行舉止,咱們就連兄弟都沒得做,知道嗎?”
“什么,你?”他驚疑不定地審視著她,“真的假的,那人是誰,講來聽聽?”
小羽仰頭望著漫天的繁星,隨意抬手一指,“吶,你要是那顆不仔細看都找不見的小星星,人家就是太陽,知道差別了嗎?”
前方漆黑的街道被車燈照亮,應(yīng)當是曼虹到了。小羽丟下姚誠朝路邊走去,聽那家伙在背后不甘心地央求道:“改天給我講講他的故事,也讓我長長見識好不好?”
小羽鉆進汽車后座,既然提到了陌巖,方才在心里醞釀的那個計劃也慢慢成型了。
在最初得知敵人的陰謀時,她心里想的也是如何盡快通知兮遠伯伯,可現(xiàn)在她決定再等三個月,年夜宴上再說。這期間她要盡可能多地收集信息,到時候以此來要挾兮遠和七姐妹——唉,大羽姐姐對不住了——讓他們把陌巖交出來。
她知道兮遠從來都不喜歡她和陌巖在一起,那次她隨陌巖去佛國的時候,差點兒因此同兩個天官起沖突?,F(xiàn)在她要將這個世界的控制權(quán)捏在自己手里,她那幫親戚們不是神通廣大嗎?肯定能把她要的人找出來。只是這么一來,到時勢必會撕破臉,當前的生活便無法繼續(xù)了。然而她已經(jīng)別無他法了,為了能和陌巖重聚,她不在乎與全世界為敵。
當然僥幸心理也不是沒有的。正在建海脈的那幫人是陌巖的頭號敵人,當中還有殺他太太的兇手,他真的會坐視不理?也許他也一早就盯上這件事了,繼續(xù)追查下去可能指不定哪天就能碰上面。想到這種可能性,小羽在后座里無聲地咧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