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隱隱傳來痛感,輕輕握了握拳頭,痛感更甚。還好包著紗布,沒滲出血來。
回憶著昨夜與她爭吵的那一幕,愈發(fā)覺得自己這暴脾氣該收斂一下了。
一大早,帶著傷剛到單位,辦公室劉主任就打電話讓我去趟局長辦公室。問過什么事兒之后,便趕了過去。站在局長辦公室前,待里面的人出來后,當即敲了敲開著的門,走了進去。
“小侯來了?坐……”李局指了指辦公桌前的椅子說。
換平時我就不坐了,可今天心情太差,閉上門后,直接過去坐下。
“呦!手怎么了?”李局盯了一眼我的手,拿著保溫杯喝了口茶后,慢悠悠坐回椅子上。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今天早上剛換的紗布,已經看不到血色了。
“昨兒去健身房,不小心受傷了?!蔽胰鲋e說。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鍛煉身體是好事??!呵……”李局笑著說。
隔著辦公桌,看了他一眼,我知道接下來他要跟我談什么事兒,也知道他現(xiàn)在的笑是想先緩和一下氣氛。
“辦公室劉主任都給我說了?!蔽宜餍蚤_門見山。
他臉上的笑依然輕松,往前探了探身子,雙手交錯在一起,慢慢收攏笑容說:“我們黨組會研究了,去樂源縣扶貧的事兒,還是要你去啊?!?p> 我聽后,沒有回應,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想著揮拳昨夜砸向鏡子那一幕,心里對扶貧的事兒,已然沒之前那么敏感了。
去扶貧也挺好的,省的在家里看著她生氣。
既然拿定主意跟她離婚,彼此拉開距離也是好事。
只是,我沒有鄉(xiāng)村工作的經驗,怕是適應不了貧困村的環(huán)境啊。
“明年是十三五規(guī)劃的收官之年,也是脫貧攻堅最為關鍵的一年,派你去干這個扶貧第一書記,是我們黨組認真研究過的。你……”
“……李局,”我抬起頭,頗為冷漠地說:“咱們局里有很多從鄉(xiāng)鎮(zhèn)那邊提拔上來的干部,他們比我合適。我在機關干了二十年了,沒有鄉(xiāng)鎮(zhèn)工作經驗,勝任不了啊?!?p> “小侯…你那報名表是自己填的吧?”他用指頭輕輕點了點桌子問。
“是?!蔽衣愿袩o奈地應聲。
黨員們都填報名表了,我能不填?可是,見他提及此事,也不好找理由了。
“呵……”
聽到他的笑聲,我抬頭看過去。
他臉上再次掛上笑容,跟聊家常似的說:“你愛人馮曉麗以前可是干過鄉(xiāng)鎮(zhèn)黨高官的啊,她對農村的事兒非常了解。有什么事兒,你可以問她呀。呵,要知道,你這個優(yōu)勢,其他人可是沒有的??!”
聽到李局談起我妻子,就感覺這心口跟被人插了把小刀似的。又涼又冷又痛,還不能說。
她馮曉麗是能,平步青云從縣市區(qū)的鄉(xiāng)鎮(zhèn)一步步干到白浪市的高位,認識我的人一起聊天時,三句話必然要提一提“馮書記”。當初剛結婚的時侯她在鄉(xiāng)鎮(zhèn)當干部,我在市里坐辦公室,那時侯倒是沒覺得怎樣。但是,自從她回了白浪市任職后,我就越來越受不了。不是說在她面前感到自卑,而是這十幾年婚姻之路走下來,彼此間因為經歷與閱歷的不同,我們的三觀已然不同。要再這么過下去,絕對能折磨死人。
“你回頭跟你妻子多交流交流,這事兒就這么定了。明天周末,你在家準備好行李,下周一就出發(fā)?!崩罹窒旅钫f。
“我……”我想說什么。可是,報名表是自己填的,領導也發(fā)話了,我反駁還有用嗎?
“嗯?”李局微微皺眉。
“知道了?!蔽艺酒饋碚f。
“小侯,咱們局包靠的可是樂源縣的省定貧困村,你一定要好好干,干好了,給你記功!等你圓滿完成任務,回來就把你這副科長提正?!崩罹中攀牡┑┑貨_指著我說。
老張干了七年科長,我干了六年副科長了?,F(xiàn)在整體延長退休,老張想往上竄個副局都難,真要扶正怕是得等到老張退休才有戲。這話兒,我還是當耳旁風的好。
再者,省定貧困村的扶貧難度肯定很大,而他們看重的是我老婆的鄉(xiāng)鎮(zhèn)工作能力,又不是我的能力。這會離婚協(xié)議都擬好了,我怎么可能去找她幫忙?所以,到時侯,完成不了任務,別說提拔了,不給我處分就算好的了。
……
今晚,女兒歇大周要回家。
下午我趕回家將昨天一拳砸破的鏡子換了新的,而后,馬不停蹄地開上車去學校接她。
上了車,看到我手受傷,當即努了努鼻子說:“這是又錘哪兒了?”
我斜了她一眼,那雙精明的眼睛跟她媽一樣。
“不該問的別問?!蔽艺f。
“嘖嘖……”她有些不屑,又帶著些許好奇,“肯定是跟我媽吵架,自個生悶氣兒了吧?行了,晚上我給你倆當和事佬!今晚吃什么?”
“買的羊肉。”我說。
“好嘞!”她開朗地笑著說。
看到她那開朗的模樣,我心里卻有種難以形容的苦澀。女兒這會兒正讀高二,等過了暑假就高三了。前一陣,我跟馮曉麗約定好了,暫時不將離婚的事兒告訴她,讓她安心學習,等明年高三畢業(yè)上了大學之后,再和平離婚。
看到如此開朗的女兒,我這當父親的心里多少有點難受??墒牵胂胨彩肆?,應該能理解三觀不合的兩個人,是不可以勉強的。
回到家,我們父女二人便開始準備晚飯。
羊肉耐煮,兩個小時才做好。八點剛過,端上羊肉湯時,馮曉麗開門進了屋。
看到她那身男人一般的正裝和干練的短發(fā),我心里就莫名發(fā)悶。待到她靠近,聞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酒味時,我當即不爽地移開目光。
但是,當女兒從洗手間走出來的時侯,我倆又恢復“正?!?,開始演戲。
“歇大周啊?”馮曉麗笑著說。
“媽,我爸說他下周去樂源縣貧困村扶貧,真的假的?。俊迸畠簻愡^去問。
“哦?”馮曉麗轉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之中充滿了“愛意”,“要下基層???”
“對?!蔽冶M量表現(xiàn)得自然些。
“駐村第一書記?”
聽她又問,便有些控制不住地遞給她一個略顯冷漠的眼神,“嗯,怎么了?”
“很好,我支持你?!彼f。
“嗯,謝謝。”我簡單應聲。
“挺為你高興的。駐村第一書記是很重要的角色,組織上選派第一書記,那都是從后備干部,從精兵強將里面挑選的。你能選上這個第一書記,我為你感到——”
“——你還吃飯嗎?”我打斷她這種官話。
官字下面兩張口,所謂的選派、任用、提拔之類的話語,我毫無興趣,也不會當真。
“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還有很多窮人需要扶嗎?”女兒皺了皺眉頭問。
“當然有。雖然相比于西部地區(qū),咱們漢東省這邊的情況還不是很嚴峻,但是也有。你爸爸這次的工作,很光榮?!瘪T曉麗微笑著說。
那笑起來的模樣,讓我想到了李局,兩人的笑都有種職業(yè)性,讓人摸不透是真笑還是假笑。當然,也可能是我太笨,讀不通那笑容。
她倒是很精明,觀察看到我那異樣的目光時,趕忙收攏笑容,很是關心地問:“什么時侯去?”
“周一。”我口氣冷淡。
“哦……這個,農村跟城里不一樣,事情比較復雜。你們現(xiàn)在這些市派第一書記是帶著資金下去的,但是,你沒有農村工作經驗,沒有跟那些百姓打過交道。我建議你——”
“——吃飯吧?”我努力擠出個“微笑”打斷她。
她似是能感受到我對她的反感,眼神微微弱了一下,抿著嘴,撥動著碗里的羊肉,沒有再出聲。
女兒想要說什么的時侯,我也打住,讓她吃飯。
女兒吃飽,便去洗澡。
我跟馮曉麗坐在餐桌旁,異常安靜。味道鮮美的羊肉,并沒有吃幾塊。
“羊肉很好吃。”她低著頭說。仿佛不敢與我對視,也像是怕我生氣。
“我吃飽了?!蔽艺f著,開始收拾碗筷。
若不是女兒回來,我根本不愿意跟她坐在一起吃飯。話不投機半句多,我不想再讓另外那只手受傷。
“侯亮……”她喊住我。
“……”我沒說話,站在廚房門口,端著碗筷看著她。
她抬起頭,溫柔的雙目讓我感覺有些陌生。仔細回憶,那是與她剛認識時的眸色。那時的她,身上還沒有這種讓我極不舒服的“精明干練”氣息。那時的她,更像只容易受驚、需要人呵護的鳥兒。
“我知道我虧欠這個家很多。”她說。
見她又念起舊經,我轉身便踏進廚房,開始洗碗。
她從后面走過來,站在一邊解釋說:“我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那些年,都是你帶著琪琪,我知道作為母親、作為妻子,我虧欠你們、虧欠這個家很多??墒恰?p> 我一個冷漠眼神,將她的話全都擊退回肚子里去。
慢慢拆開手上的紗布,沾著水洗碗,傷口火辣辣地疼。
“我來洗……”她靠過來說。
我當即抬起手擋住,看也不看她,說:“不用……你也不要再說話。我從來沒覺得你虧欠我們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離開這里,離得我遠遠的。”她說。
“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慢慢放下手,壓低聲音地說:“你放心,等琪琪明年上了大學,我跟你用最低調的方式離婚。盡量把影響降到最低,你甚至可以繼續(xù)住在這里?!?p> “侯亮,我們能不能……”
“……不能,”我轉過頭,看著她那晃動的眼神,毫不掩飾內心之中的那股子厭惡說:“你早已不是以前的你。我想要的,是余生有一個女人陪著我過日子。你懂的,是女人,不是男人?!?p> 這話像是深深地刺痛了她,那眼神瞬間黯然,嘴唇抖動幾下后,又似是自覺無力地咽了回去。
我繼續(xù)洗碗,她繼續(xù)站在一旁,感覺像是在做著某種抉擇。
洗完碗,我便去找了醫(yī)藥箱,坐在客廳沙發(fā)上重新給手上藥。
剛簡單包扎完,她便從臥室里走出來,輕輕遞過一張離婚協(xié)議書,“我簽上字了,咱們周一先把離婚辦了你再去扶貧吧?!?p> 我側過頭去看著她。
我知道她不想離婚,卻也知道她會同意離婚,但是,說好明年離,這會兒她嚷著離是什么意思?
難不成,見女兒回來了,想利用女兒唱出悲情分手戲?
她將離婚協(xié)議和筆往我面前推了推,用一種我讀不懂的眼神看著我說:
“第一書記最少干兩年。我知道你選擇扶貧,也是想讓我在離婚前,先適下兩人不在一起的感覺。但我沒有你想象的脆弱。所以,我們就直接把婚離掉吧……你這兩年扶貧的時間,我不打擾你,也不會讓琪琪或者任何人知道我們離婚的事。我給你,完全的自由?!?p> “好啊……”我感覺她這話算是少有的能說到我心坎兒里的話了。
“不過,我有個條件……”她說。
“什么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