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山。
早已成為一片廢墟的,永平山。
廢墟的最深處,是永平山曾經的后院。
尚存瓦息的廢墟邊,成為現(xiàn)在永平山最隱秘的地方。
那里很難讓人看出,這片磚瓦下是有人長住的痕跡。
…
悄而難辨的腳步沙沙響起。
卻仿佛只有這片廢墟中的長草和苔蘚,才清楚地知道外人的來到。
那人仿佛知道路徑般輕熟行走在廢敗的大片殘垣中。
直到停駐。
那里,就是最深處。
有一個動作緩慢、又不言不語的老僧。
見模樣,老僧時而拿著一把幾無散穗的斷把掃帚掃著自己周圍的小片土地;時而拿起刃已鈍的鐵剪子吃力地夾著擋住他行徑的灌木橫枝;時而端著破舊的木桶去一旁一眼井臺已塌陷的井邊打水;時而經過身旁一口還能勉強懸掛的廢鐘邊用鐘杵輕敲兩下,山間回音余余……儼然是這永平山里最后一位灑掃僧人。
那人走近,站在老僧的面前,端詳著老僧臉上那道長長的刀疤。
疤痕的顏色昭示著它已是一道陳年老疤,但是卻依舊將老僧襯托得得兇狠無比,毫無佛門出家人的慈祥和悲憫。
那人沖著灑掃老僧輕笑一聲,卻朗聲道:“惟浩大師,初次見面,別來無恙啊。”
灑掃老僧仿佛什么都不曾聽到一般,抬頭看了一眼眼前人,繼續(xù)低頭掃起地來。
“大方丈?你還是喜歡別人這么稱呼你?世間難求的酒中極品相思釀,大方丈要不要來一杯?”
老僧還是沒搭理,也沒有任何反應。
忽地,此二人的另一側,卻有動靜,引得荒蕪的野草紛紛向反向傾倒。
另一個聲音在空中響起:“本是我想喝這相思釀,怎得又讓他陪?”
“哈哈,三護法別來無恙啊?!?p> “少閣主,怎么問候我和他,都是這同一句客套話?!?p> 悄無聲息獨自攜相思釀來到永平山的,正是舒千里。
聲音順風而來者,卻是路塵閣專司暗殺的三護法,展夕顏。
“三護法,在下問候父女一樣的話,理當沒什么問題吧?”舒千里笑了笑,輕描淡寫地就帶過了一個足以讓江湖震動的驚天秘密。
“有問題。這里只有少閣主和他的下屬,并沒什么父女。”展夕顏矢口否認。
“哦?看來三護法不認?”舒千里輕輕抽笑一聲。
“不是說喝相思釀嗎?怎地少閣主這時候吝嗇了?”展夕顏轉移了話題。
“怎會,相思釀有永平山少主的垂涎,是它的無上榮幸?!笔媲Ю镎f得簡單又堅決,像是在告訴展夕顏他有足夠多的證據,讓她不能不認。
“相思釀給喝就行。少閣主想聽故事嗎?”展夕顏莞爾一下,反問舒千里道。
“看來這相思釀我出的不虧,省去我很多麻煩和求證真相的口舌?!笔媲Ю镆贿呅χ贿厪睦仙S玫呐f物中找到兩盞幾乎是要飯乞兒才會用的破沿瓷碗,在盛著從井里打上來的清水中簡單過了一下,便倒入了相思釀。
“這世間多少名貴酒樽有如夜光杯,都無此殊榮能盛一回相思釀,此間的兩盞破碗算是至幸了?!笔媲Ю镆贿呄翠讨贿呑哉Z道。
“怕一切都還在少閣主的所料之中?!闭瓜︻伳坎晦D睛地盯著舒千里一系列倒酒的動作,說道。
“過獎了,一切還要仰仗三護法告知呢?!?p> 舒千里將倒好相思釀的兩碗酒端起,一碗遞到展夕顏面前。
展夕顏接過相思釀,兩人相視一笑,一飲而盡。
“少閣主所料不錯。當年永平山的大方丈惟浩主持,確是我生父?!闭瓜︻佉贿呡p拭嘴角殘酒,一邊漫不經心地說出。
“三護法如此坦誠直言,看來已將往事全數看開了吧,只是不知三護法是何時知道自己身份的呢?”舒千里問。
展夕顏沒有立刻回答舒千里,又自行倒了一碗相思釀,沒有像剛才飲盡,只是泯了一口像在品味著,然后才繼續(xù)開口,說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是曾經永平山住持惟浩大方丈強辱弟妻所得的私生女,并且一出生就由他親手變賣給了后來的養(yǎng)父母,我命途多舛,沒幾年好過卻又被養(yǎng)父母賣去給人配了冥婚,故而有了后來日落鏢的機緣。大方丈怕此有悖倫常的腌臜事有一天會暴露,影響他在永平山的地位,繼而殺了他的弟妻,也就是我的生母。”
舒千里聽到此默默無言,他知道,展夕顏還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那么她的故事,也就還沒有講完。
但舒千里的心里卻是感慨非常,若有人經歷展夕顏此般的人生,怕活得都不如她清明、灑脫。
無言的舒千里給展夕顏和自己的碗中又分別添滿了相思釀。
他沒有再敬展夕顏,只是低頭自飲,此刻相思釀的味道舒千里覺得夾雜了口中苦澀,不如往常迷人。只是真正影響相思釀味道的苦澀,不是來自難言安慰的口中,而是心里。
“大方丈執(zhí)著于永平山江湖最高門派的地位。他曾經皈依佛門也非真的看破紅塵,是他一心想借著永平山江湖崇高地位,坐擁整個江湖的執(zhí)念。他敵對兩生崖,一是因為天眼評判他的乾坤杖不如兵器榜第一的日落鏢,他的輕功也遠遠不如飛天老人。二是兩生崖的各路線報掌握了他一些不堪的私生活,比如我的出生。”展夕顏說罷,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拿起了相思釀。
“我想,除了對日落鏢和飛天老人深深的怨念之外,惟浩大方丈敵對兩生崖的第一個原因,更多是天眼質疑了他在江湖上的絕對權威。兩生崖天眼評判的所有江湖排名他沒能全是第一,雖然他在武功和內功兩項最硬、最彰顯實力的比評都已是江湖第一,但他太過霸道,依舊介意所有的排名?!?p> “不錯。他的地位不容許任何人覬覦和質疑。大方丈的親弟弟惟瀚二方丈原只是永平山俗家弟子,娶妻生子,幸福美滿。但他天生根骨奇佳,所以武學造詣很深,武功也非常高強,并且他為人慷慨大方,因此人脈廣博。所以大方丈便想借助弟弟的一臂之力,更快地稱霸江湖。但二方丈和妻子感情甚篤,大方丈因此便生出歹意,囚禁了弟妻,偽造與人私奔的假象,惟瀚二方丈因為傷心欲絕,才正式遁入空門。后來在二方丈的傾力相助下,他們用從外面或撿、或送的棄嬰,開始在永平山的后院豢養(yǎng)殺手死士。”
“只怕這些孩子并非都是棄嬰吧?!笔媲Ю锔锌艘痪?。
“不錯,后來二方丈也在漫長的歲月中漸漸得知了真相,這里面很多的孩子都是大方丈暗中偷來的。而二方丈的妻子被自己親哥哥大方丈囚禁、強要、還生下一個孩子,這件事被兩生崖探知,后閣主大人覆滅兩生崖之后,將兩生崖搜集的證據擺在了二方丈的面前?!?p> “原來,……如此。”舒千里其實想說的是,‘原來永平山從顛覆的最開始,這里面就有我父親的手筆’。
展夕顏此時抬眼看了一眼昂頭飲酒的舒千里,嘴角輕笑,故而別過視線,繼續(xù)講述。
“二方丈因此種種,決心背叛自己那個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的大哥。他最終選擇信任告訴他真相的舒空長,并聯(lián)合路塵閣顛覆了永平山。而大方丈以為兩生崖被滅門,一把火燒了兩生崖七天七夜,曾經兩生崖搜羅到的那些關于他的丑事反而安全,卻沒想到自己錯事太多被揭了老底,被自己最親信的人背叛,并且后來親眼看到永平山所有弟子被殺、自相殘殺、手足相殘;看到永平山的牌匾被無數人踐踏;看到永平山經歷了和他滅門兩生崖時一樣的場景。連自己準備身后傳位永平山權杖的親兒子,也在背后親手給了他一刀?!?p> “大方丈他還有孩子?”舒千里驚訝地脫口問出。
展夕顏頷首停頓了片刻,沒有抬頭看舒千里,繼續(xù)開口。
“我到此刻也并不知道他到底除了我是否還有其他后嗣在世。但是,那個孩子是大方丈出家前,他的發(fā)妻生了死胎怕被夫君打罵,故而讓接生婆買來的窮人家的孩子。那個孩子一早便知道自己不是大方丈的親生子,那時已被二方丈利用,覺得自己從小和家人分開來到永平山為僧都是大方丈一手造成的,再加上一些平日雞毛蒜皮的過節(jié),因而對大方丈格外仇視。大方丈被最相信的人背后捅刀,又突然知此噩耗,完全不能相信,此時他的親弟弟二方丈手中的刀迎面向他砍去,大方丈就在此時倒下,死去?!?p> “死去?我還以為他臉上的刀疤是昨夜刀的手筆。”舒千里轉頭看向那個他們背后不遠處,面上有一條長長刀疤的灑掃老僧。
“是昨夜刀,卻不是舒空長出的手。大方丈的武功和內功排名可不是兩生崖為了好看才寫在第一的。所以對付大方丈除了釜底抽薪和里應外合,二方丈和舒空長應當是易容變換了身份,才有機會手刃大方丈的。至于我怎么知道,自然是閣主大人準我去薔薇殿翻看這所有的記錄時,我才知道的。至于是不是真正的真相,我也是在那之后多番探查才敢稍加確定的。不知少閣主對屬下講的這個永平山的故事還滿意?”展夕顏看了一眼舒千里,再一次飲盡了杯中的相思釀。
“這真是一個好故事。只是,我本是想到的,卻又還是驚訝。原來還是昨夜刀。”舒千里幾句摸不著頭腦的話,展夕顏卻明白其中關竅。
“昨夜刀。都是昨夜了,少閣主又何必如此執(zhí)念,如此在意?!?p> …
舒千里起身站了起來,在‘大方丈’剛剛囫圇清掃過的地方駐足。
草長繁茂的地方,仿佛還有一根幾乎被泥土遮蓋的乾坤杖,那個曾經江湖上僅次于日落鏢的神兵。
舒千里站在這,他仿佛看到了永平山當年此處的景象。
刀光劍影、晝夜喧囂。
火光和血泊。
一臉難以置信表情的大方丈倒下了,他的乾坤杖從手中滑落,滾到了路邊的草叢。
大方丈匐地一邊嘔著血,一邊艱難抬眼看著自己的‘兒子’和親弟弟二方丈,離自己遠去。
越來越遠。
這時候,一雙鞋出現(xiàn)在大方丈已被血液模糊的視線里。
那人彎腰,是路塵閣舒空長。
他迅速地塞了一粒藥送進大方丈的嘴里。
然后,大方丈耳邊響起了他尚有意識的最后一刻,聽到的話。
“你親手賣掉的夕顏,卻是你最后的骨血,她已經師從日落鏢,將來必會叱咤江湖,也會是我路塵閣未來的肱骨人物。永平山被你的執(zhí)念拖累至此,你也該歇歇了?!?p> 大方丈后來就癡傻了,日日為永平山清掃。
成為了現(xiàn)在面有刀疤的廢墟荒野中的灑掃老僧。
…
“怎么,少閣主同情他?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同情的,他就不配?!闭瓜︻伒穆曇粼谑媲Ю锷砗箜懫?,果斷又堅定。
“可他畢竟是你的生父?!笔媲Ю锫曇魡伪?。
“故事終究是故事,我展夕顏對自己被賣到養(yǎng)父母之前的身世一無所知?!?p> “三護法說得義正言辭,可是,你終究還為了永平山,選擇親手殺了你師父日落?!?p> 展夕顏微醺的身體仿佛也跟著相思釀的感覺微微搖晃,一貫波瀾不驚的面容上慍怒不已,而她的袖間,舒千里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日落鏢在那。
舒千里還是那么微笑著,溫和地、沒有絲毫躲避地看著展夕顏,如她一般堅定。
“沒想到少閣主的話有一天也能這么誅心。”展夕顏指間的日落鏢又不知何時消失無蹤了。
“永平山雖然只存在你的記憶里,但是你身上的血脈依舊不能割舍,所以,永平山是你的逆鱗,我說了實話,撫了你的逆鱗,不怪三護法生氣?!笔媲Ю镄α诵?。
“那一戰(zhàn)之后的永平山,血色狼藉。二方丈解散了永平山其他活命的僧人,自己也聽從路塵閣的安排過上安穩(wěn)富足的日子,遠離江湖,偶爾還會靠路塵閣庇護。這也就是我后來在兒時結識舒空長之后,考量的自己親人,那時的我還并不知道這么多的內因。想著那些畢竟還是我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們,還有親叔叔。”展夕顏說到這些的時候面無表情,一點都不像說著自己的親人。
“不認,不代表不在乎他們死活。三護法確實仁至義盡了。換做誰怕是也能比你做得更好?!笔媲Ю镉芍缘卦u述。
“大方丈和二方丈豢養(yǎng)的那些永平山的殺手,后來被舒空長收編入當時司絕密暗殺的菝葜殿,也是現(xiàn)在的夕顏殿,歸我所有。”
“是的,他提過,夕顏殿的殺手,包括之后的去留,都由三護法全權處置,路塵閣其他人無從干涉?!?p> “他真的這么說過?”展夕顏有些吃驚。
“是的?!笔媲Ю稂c了點頭。
“這點,我倒是意外了。雖然憑良心說,他一直對我都不薄。”展夕顏若有所思地說著。
“比起我這個親生兒子,他對你算是很好了?!笔媲Ю锟嘈Φ負u搖頭。
“少閣主莫非是因此才對我一直不信任嗎?”展夕顏看向舒千里深邃的眼眸,像是想把眼前男子的心事看穿,但卻終究徒勞一場。
舒千里冷笑一聲,沒有接話,卻轉而問展夕顏:“你是否想過要報仇?”
“何來有仇?若說仇,全都是仇了?!闭瓜︻仦⒚摰匦α诵?,此時之前她所飲的相思釀已將她的面頰染紅。
“那你為什么不放過蘇千珊?”舒千里突然眉間緊皺,問到。
“那是她自己選的路,我不過是在那條死路上鋪了一段路的人,她怎么走,是她的命數,你救不下你妹妹,也是你的命數。”展夕顏還是笑著,迷離又迷人。
“我的命數?”
“畢竟真正害死你親妹妹的人,正是你一手教出來的好兄弟?!闭瓜︻伿銘岩恍Γf道。
“是啊,這么說,蘇千珊的仇該是報給我自己了?!笔媲Ю锊挥傻氐拖骂^。
“仇恨就是一把刀,心中的執(zhí)念就是握刀的手,你執(zhí)著什么,刀就揮向哪里?!闭瓜︻佌f。
“所以,你準備放棄所有,陪他終老?”舒千里指了指正在掃地的灑掃老僧,他的身份早已不言而喻。
“不,那只是個陌生人?!?p> “可是,卻不能真的當作陌生人?!笔媲Ю镆蛔忠蛔终f著,眼睛卻看著展夕顏,只是她眼底確實并無波瀾。
“所以,我還是來了,來看看這永平山?!?p> “那么,他的永平山,你要繼承下去嗎?”舒千里謹慎發(fā)問。
“那是他的,他的生命中也從來沒有我。何況,一個破破爛爛的和尚廟,如今你也看到這樣一番光景,我一介弱質女流如何承襲得起?”展夕顏癡癡笑了起來,笑得迷幻又陶醉,仿佛是相思釀的作用。
“你不是還有二叔一家?”
“他們早已放棄了江湖,若是他們還有心永平山也不會如今這般模樣,又或者說,他們若還有心踏足江湖,也可能死了很多年了。況且,如今的安逸生活磨滅了他們所有的熱血,平凡富足的百姓早就是他們新的身份了,我又何必再多打擾?!闭瓜︻佂嶂^看向舒千里。
“可是骨子里的血性是不會輕易消磨的?!?p> “他們不是我們,”展夕顏說到此端著酒碗忽地站起,“我們這樣的人,血液里有風,注定一生漂泊?!闭瓜︻伩聪蚴媲Ю镎f完,伸直端著酒碗的手臂,敬向舒千里,依舊還是笑著。
“我們?倒是很榮幸被三護法看作同路人。”舒千里也彎腰端起他的那支酒碗,回敬展夕顏。
“被少閣主認同,才是我的榮幸。”
“永平山就此沉寂,倒是令人唏噓?!笔媲Ю锃h(huán)看周圍,長嘆一聲。
“唏噓?那可是你父親閣主大人的得意手筆之一呀,哈哈。”展夕顏一邊笑著一邊倒盡了舒千里帶來的相思釀。
“永平山、兩生崖、日落鏢……一代武林傳說漸次消失,聽著都令人神傷、感慨。”
“呵,那千里飛仙呢?”展夕顏一邊慢慢細飲著相思釀,一邊忍不住嗤笑一聲。
“還是三護法慣會往人心窩里捅刀子?!笔媲Ю飺u頭不已。
“你若不痛,便沒有刀子?!闭瓜︻仜]有對舒千里客氣,直言道。
“是,是我刻意了?!?p> “是你心中有氣。就像這永平山,還有你前些時日耽擱那么久的兩生崖,若非你心里本就是想和你父親相抗,怎會想到它們?”展夕顏依舊直言不諱。
“也是,朝代尚有更迭,何況武林門派。是我執(zhí)著了?!笔媲Ю锕麛嗾J下,沒有絲毫為自己辯駁的意思。
“若你真想重塑路塵閣,沒必要在意永平山是否還是永平山、兩生崖是否還是兩生崖?!?p> “你,什么意思?”舒千里對展夕顏的話有些驚訝,追問道。
“若我所料不錯,少閣主最初本意是準備解散路塵閣,那些不愿離開江湖,和還愿效忠的人,你準備讓他們重建永平山和兩生崖,并把路塵閣曾經帶出的東西再還回去吧。”展夕顏直直盯著自己手中那支破碗底殘留的一點相思釀,沒有看舒千里。碗中的相思釀,酒光倒影,圈圈漫散。
“誰能想到,剛剛對我說出這番話的人,居然只是路塵閣專司暗殺的三護法,我父親真是屈才了。也是,日落鏢能震動武林、霸占江湖兵器榜第一名那么久,日落又豈會只單單教你暗器怎么用?!笔媲Ю锔诱暳苏瓜︻?,甚至不禁放下手中的空酒碗,雙手輕拍兩下,表示對展夕顏的敬佩之情。
“少閣主,過獎了。我只是猜到少閣主的本意不過是想彌補。但是,我覺得我有資格可以替他說一句,”展夕顏瞟了一眼那位似乎腰背已經佝僂的灑掃老僧,“永平山的結局,雖然搭上了太多無辜者的性命,但其實于江湖而言卻并無冤屈。這里既是路塵閣踏平的,自然也可以歸路塵閣所有,無論路塵閣的主人是哪一位?!闭瓜︻伒脑捴杏性挘窃谑媲Ю锫爜?,她已表述地非常明確。
“夕顏殿的暗殺九野,本就是永平山的殺手,無論從永平山還是路塵閣算起,從來都是屬于你個人的,你就沒想過帶著他們出來自立門派嗎?”舒千里平靜問道。
“沒有。他們都是自由的人,本該就屬于他們自己,只是從小被訓練、被灌了腦,除了服從命令他們仿佛什么都再不知道,也就只能如此跟隨著我。只是我沒有執(zhí)著的東西,我只希望安穩(wěn)地存在這個江湖上。至于現(xiàn)在他們名義上歸屬誰,主人又是誰,以后又要跟著誰,我并不在乎?!闭瓜︻併紤械难哉Z,就像在說著自己可有可無的平常物件,而不是那個能令整個江湖都聞風喪膽暗殺組織。
“在下佩服,世上怕真是難有三護法這么豁達的人了。”
“少閣主何必恭維,至少你我都是同樣的人?!闭瓜︻仜_著舒千里友善地笑了笑。
“既然如此,多謝永平山少主了?!笔媲Ю镳堄信d味地看著展夕顏,此時他不禁意識到自己曾經小看了眼前這個路塵閣的護法,并且他明白從此刻起他要開始重新認識她了。
“不,我只是路塵閣三護法?;蛘呖梢远嘁粋€稱謂,日落鏢傳人。除此,沒有我展夕顏能夠承認的稱呼?!?p> “從沒想過,三護法是如此心境通達之人?!?p> “我只希望有你之后,這個江湖熱鬧,這個江山清明。展新的遭遇、展夕顏的人生,希望沒有人再經歷了。”展夕顏異常鄭重地看向舒千里。
“是啊,所有預言的宿主都已命隕,無論是江湖還是江山,都應該恢復它本身的樣子了。不過提到宿命,我倒是不能不去想路朝顏曾經誤會自己是永平山后人,是不是三護法埋下的一步棋呢?”舒千里曾經將篤定自己是永平山傳人的路朝顏否定得一塌糊涂,如今想來更像是展夕顏為了隱藏自己真實身份預先就籌謀的迷局。
“是與不是又能如何呢?如今整個江湖的這般局面,當是我那時無論如何也無法估量的,所以現(xiàn)在那些都已經不重要了,至少我現(xiàn)在站在了少閣主面前坦認一切,已表達了我的誠意。只是最終的一切還是有勞少閣主了,或者可能很快,要改口叫閣主大人了?!闭f到最后展夕顏玩味地笑了笑。
“三護法莫不是有什么比我還快的消息嗎?”舒千里聽到展夕顏如是說,心中略有不安,急忙追問。
“以少閣主的功力難道察覺不到,我真是單槍匹馬一個人到這永平山的嗎?夕顏殿的暗殺九野,我并未帶出。”展夕顏淡淡說道。
“那么……”舒千里瞇起了眼,陷入了沉思。
“有些人看似無情無義,看似不懂情愛。但是,當那些被認為習以為常會一直存在的,驟然消失,那些無意識的情愛,可能就會吞噬了他所有執(zhí)念。執(zhí)著若化為烏有,那么,所有的鎧甲和防備,也都蕩然無存。”展夕顏此刻雖一人身在永平山,但路塵閣此時閣內的局面她早已洞若觀火。
“糟了!”舒千里仿若也通過展夕顏的暗示,豁然明白了什么。
“少閣主果真漏算了他。你雖已猜知內情,可是并非內情中人也同少閣主同樣心智,所站的角度決定了心態(tài),也決定結局?!?p> “如此看來,我要提前啟程了?!笔媲Ю镎┒Y離去,只是到了展夕顏面前,不禁又揣測到了一個問題,“如此這么看來,三護法此番重回故地,是特地為了提點舒某而來了?”
“算是吧。少閣主,有些東西,你出生就有,那時你不去要,是你高義,也是你不稀罕??扇缃瘢鋵嵰褯]什么一定非是你的了,若此時的你沒有能力要得起,那么天下會大亂,會餓殍遍野、民不聊生,并且那些忠于你的人,那些把你和你名字背后的東西當做信仰的人,都會再無希冀。你知道的,懷揣希望、執(zhí)念尚存的人,和看不到未來前路的人,是不一樣的,就像醉生夢死和行尸走肉也不一樣。有些事,你不去做,有些責任,你不去背負,那么到那時候那些你心里真正在乎的,或者覺得會一直都在的,也會在某一刻毀滅、傾塌。我想這個中厲害,少閣主聰慧當不用再我多說了?!闭瓜︻伌朔挳斦嫠闶强嗫谄判牡貏裾f舒千里了。
“如此看來,三護法是特地來游說我的。若不是橫出枝節(jié),家中有變,以三護法在閣主大人心中的信任程度,我真是懷疑你是我父親專門派來勸說我的。”舒千里點了點頭,算是并不排斥展夕顏的規(guī)勸,哪怕她的意圖和他父親曾經無數次教導、勸說、命令他的并無二致。
“所以,我此刻找少閣主說清,才更顯示我的立場中立、并無站隊,也表明此我番做法和話語只是為了我心中的道義,并不關乎我自身的利益?!?p> “三護法才是真的高義,不為出身的永平山、不為承恩的日落鏢、不為附權的路塵閣,居然為天下、為江湖。”
“別人不懂,少閣主不會不知,這江湖對我意義幾何?夕顏此生際遇都是無奈,命運推著我向前,我如今終得可以自己活,定然希望有一個和少閣主心中所期望的江湖,能任我仗劍行天下。我既不在乎日落鏢的名譽,也不在乎路塵閣護法的地位,更不在意永平山后嗣的責任,甚至不惜那些效忠我的死士殺手我也統(tǒng)統(tǒng)留在了路塵閣,成為別人手中的屠刀?!闭瓜︻伌丝屉m然面頰緋紅,但是神情卻是真誠無比的。
“沒想到,在路塵閣這么多年,三護法才是舒某知音人?!?p> “我只希望,能盡快看到我和我?guī)煾赶肟吹降哪莻€江湖。就算永平山永遠沉寂,我也不希望有天它會成為兵亂中百姓的避難所?!?p> “一切會如三護法和令師生前所愿的,因為那也是我的心意。舒某此時怕是真的要即刻動身了?!笔媲Ю锉┒Y,袖袍一揮,大步離去了。
“恕屬下不送。這里,我還是要草草辦個后事的。”展夕顏沖著舒千里離去的背影高聲道,目光卻看向了他們身后突然倒下的那個雜掃老僧。
眼看舒千里的身影已經隨著他施展的絕世輕功千里飛迅速地消失,展夕顏才用極慢踱步,走到已經橫躺在地的老僧身邊。
展夕顏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合上了老僧的雙眼,手指撫過老僧臉上的那道很長的陳年傷疤。
“這是昨夜刀的印記呀,你可知,他怕是也死在他的那把昨夜刀下了吧。黑暗昨夜,它會過去,卻永遠不會忘記。很慶幸,你的昨夜,他當年發(fā)了善心幫你抹去了,你癡傻的這些年也是你過得最舒心的歲月了罷,只是如今輪到他自己,他怕是沒有你那么幸運了。至少他還留下了我,送你往生極樂?!闭瓜︻佌f完,就勢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后就開始大笑,仿佛相思釀的酒勁侵襲了她所有的神經。
這孤單的笑聲,響徹了永平山的廢墟,回聲蕩蕩,驚擾深山。
終于,不知過了多久,笑聲止住。
半晌寧靜。
“阿彌陀佛。”
永平山的深處響起了往生咒的吟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