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盡人事
邊寧一時間沒有看懂機械心臟的意思。
當然，如果能從問題的根源上解決，是再好不過的。
不過機械心臟的意思應(yīng)該不是讓邊寧把成然給殺了。
成然這時候還坐在客廳發(fā)呆，不時打哈欠。
邊寧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
成然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虛空機體沾染著干涸的血——這些血液就像是數(shù)十年前就粘上的一樣，發(fā)黑，凝結(jié)成塊，喪失活性，就像是老舊褪色的顏料，正在一點點滲透入機體的金屬內(nèi)。
虛空影響著周圍的環(huán)境，邊寧和機械分身的存在，以及那些海里新生的利維坦大鯨們，這些都是虛空與現(xiàn)世的交點。
在三維空間，這樣的交點是呈現(xiàn)立體的形態(tài)。
他們是畫布上的黑點，現(xiàn)實宇宙里的黑體。
在這些虛空錨地周圍，物理的法則被扭曲，不可套用人類已有的經(jīng)驗去理解。
邊寧精神煥發(fā)，這個點，他在虛空里睡得正香。由于意識投注在現(xiàn)實中，夢境里的他是沉睡著的。
夢境里，他又遇到了偶戲師。
或者說，是偶戲師找到了他。
偶戲師本躺在茅草墊子上休憩，看到外面有墜地聲，就坐起來。
“誰來了？”
外面沒有回答。
這是一個風(fēng)雪夜，野村客棧后院的柴房，偶戲師慢慢站起來，丟失了左臂后，他很難保持平衡，需要適應(yīng)一下。
偶戲師輕輕推開柴房的門，邊寧正躺在門前。
他的目光一下子變得很驚喜，且溫柔。對于這個異世界的另一個自己，偶戲師飽含祝福之心。
而且，邊寧來的正好。
偶戲師正需要一條手臂。
一名合格的偶戲師當然得學(xué)會如何給自己嫁接肢體，金石草木，血肉風(fēng)霜都可以當做材料。
不過，總歸還是用人手來當義肢比較好。
假如用木頭做義肢，每到春天就會發(fā)芽，每到夏天就會著火，每到秋天就會滴落露水，每到冬天則會酸癢難耐。
假如用石頭做義肢，每到熱天會發(fā)脹，每到冷天會僵直，每到雨天會打滑，每到旱天會開裂。
假如用陶土做義肢，走到南方會掉瓷，走到北方會落灰，走到東方會褪色，走到西方會干癟。
假如用猿猴血骨做義肢，每每開口就會發(fā)笑，每每發(fā)笑就會落淚，每每落淚就會蹦跳，每每蹦跳就會抓耳撓腮。
偶戲師們最好的選擇，是取用男人的骨，女人的血，嬰兒的肉，老人的皮，軍士的筋膜和妓女的指甲毛發(fā)。
男人的骨堅硬有彈性，女人的血干凈有靈氣，嬰兒的肉純正有活力，老人的皮纖薄有韌勁，妓女的指甲毛發(fā)漂亮有耐性。
但是，現(xiàn)在有了比最好更好的選擇，另一個世界的自己的身體。
他用右手輕輕撫摸邊寧的臉龐，目光溫柔悲憫。
良久，他的手指在邊寧的左肩游弋，終究沒有選擇切下。
傷你的身，我心亦痛。
這是虛空一處風(fēng)雪的夜，偶戲師把邊寧拖進柴房里，已經(jīng)累出了一些細汗，左臂的斷裂面滲出細細的血珠，就像是圓形葉片上的露。
偶戲師問，“是不是，每一個走這條路的手藝人，慢慢都要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柴房周圍數(shù)百活靈活現(xiàn)的人偶沒有回答，凝固在時空里的風(fēng)雪沒有回答，在地上沉睡的邊寧沒有回答。
偶戲師便慢慢嘆了一口氣。
既然如此，他只剩下最后的一個選擇。他從寬寬的袖子里取出一串虛空結(jié)晶種籽，灑在門前，于是種籽生根發(fā)芽，細細的莖互相糾纏，變成一顆黑色的樹，樹枝是骨頭，樹葉是纏繞在一起的肌腱，果實是抱合的肌肉。
偶戲師把樹枝折下來，稍加修飾，裹上一層樹葉，嵌在左肩斷口上，然后一點點往上覆蓋果肉。
這是虛空之臂，當偶戲師的意志化作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覆蓋義肢的時候，一層潔白的皮就生長出來，覆蓋上黑色的，堅韌的血與骨，在手背上，界外魔的印記緩緩浮現(xiàn)。
充實的魔力涌現(xiàn)，偶戲師卻并不如何歡快。
虛空結(jié)晶是危險的，這種危險不是概率上可能帶來的傷害，而是因果上注定的結(jié)局。就像死亡一樣，虛空結(jié)晶會吞沒每一個軟弱的靈魂。
偶戲師能感覺到虛空正借由這條手臂窺視他，只是被印記束縛著，暫時無法將祂混沌的意志降臨。
可能這就是代價吧。
偶戲師抬頭，虛空漂浮的利維坦尸體，忽然有一條發(fā)出啼鳴，它活了，也是在現(xiàn)世死了。
在東海的某一處，捕魚人們?yōu)樽约簜ゴ蟮膭倮麣g呼，捕殺了這樣一條不可思議的大鯨，這是漁人的榮光，是海的賜福。
鯨油會為這個世界帶來全新的活力，舊世界即將崩塌了。偶戲師是在舞臺下推動這一切的人。
這是鼓山夏天的夜晚。
邊寧問眼前發(fā)呆的成然，“你有什么頭緒嗎？”
“……”她依然在走神，就像不在這個世界里似的。
邊寧耐心解釋了自己剛才的行動，但成然還是無動于衷，這讓邊寧生氣之余，還非常疲憊。
怎么會有這樣不識好歹的人呢？
你死去的父親會如何看待你！
成然突然說，“既然這樣的話，應(yīng)該還缺我的不在場證明?！?p> 邊寧有些恍然醒悟，“對，是這樣的。你說說，我們應(yīng)該去哪？”
“平時周日，我會去找我媽媽，不過，這個時候也應(yīng)該回來了。”
“有沒有可能，在外面住一晚上？”邊寧的想法就是帶著成然去她母親所在療養(yǎng)院附近的小賓館、旅店住一夜，他可以黑進前臺的系統(tǒng)，給成然偽裝入住信息。
不失為好主意。
邊寧其實有些擔(dān)心自己的黑客手藝，畢竟才學(xué)不久，假如賓館用的還是老式系統(tǒng)，那完全不成問題。
“不太可能，明天要上課，我肯定是很早就回來的?！?p> 邊寧頓時無奈，“那你說，怎么給你安排不在場證明？”
“不知道。不過，既然我已經(jīng)回家了，電路接通的話，一查就知道這里有人吧?，F(xiàn)在要帶我走，已經(jīng)有點來不及了?！?p> “確實，你既然心里清楚，為什么不早說？”
“我問了能不能去你家，你說了不行的?！背扇话l(fā)了一會兒呆，“還有，你應(yīng)該沒有把我的一些生物特征抹掉吧，這樣不管如何還是會追查到我的呢，真是有夠笨的呢?！?p> 邊寧有些喪氣，其實，思來想去，把成然殺了還是最佳選擇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