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四十分,他從火車站緩步走出,站前廣場巨大的路燈之間夜風呼嘯而過。春夏之交的時節(jié),他居然感到了一絲寒意。這個清冷的北方海濱小城,空氣干凈得像幼年夏日傍晚水龍頭中流出的清冽井水,習慣了BJ生活的他享受般深深吸入一口,有些明白為什么這次的會議會被選在這個城市舉辦了。
他叫許諾,是一名會務經(jīng)理。
八年前,許諾的死黨隋毅勸說他一起創(chuàng)辦了這家會務公司,八年中他到過很多城市,協(xié)助舉辦了無數(shù)場的會議。許諾對于會務工作有很高的天賦,各種亂成一團的情況,交到他手中很快就能恢復順暢。無論會議的規(guī)模有多大,日程有多復雜,在他眼中,只不過是把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像多米諾骨牌般準確擺放好罷了。大部分時候,推倒第一枚骨牌,后面的一枚枚自然會依次倒下;少數(shù)情況下,組織工作有些紕漏,或者會場臨時出現(xiàn)突發(fā)情況,也只需多勞心費力一點,一枚枚地分別去推倒就可以了。
在許諾看來,會議中的每個環(huán)節(jié),環(huán)節(jié)中的每項安排,就像不同的樂器,只要在特定的時刻按計劃依次奏響,就能形成一首美妙的交響樂,讓人樂在其中。
這次公司承接的是一次全國性的醫(yī)學會議,掛名的主辦方自然是某某醫(yī)學會,實際具體負責的是BJ一家大型醫(yī)院S醫(yī)院的骨科,其實力許諾也有所耳聞,在專科領域不僅是國內的龍頭翹楚,在國際上也非常知名。在隋毅接單這次會議后,許諾例行地囑咐助理顏曉晴去搜集和整理S醫(yī)院和S醫(yī)院骨科的背景資料,當時顏曉晴一臉驚愕地看著他,有些夸張地對他說:“許總,S醫(yī)院還需要調查嗎?全國人民都知道呀,掛他們醫(yī)院骨科的專家號都快趕得上在BJ搖號買車啦?!?p> 許諾也到S醫(yī)院看過病,無論是高大輝煌的各類建筑,還是琳瑯滿目的專家展示區(qū),無不彰顯著這所醫(yī)院的實力和地位。不過,這些不是許諾首要關心的,他最關心的是對方派來的負責人是否能夠順利地去溝通和合作。
因為工作原因,許諾接觸過許許多多在各自行業(yè)領域內出類拔萃的專家級人物。他發(fā)現(xiàn),不少所謂專家的組織和協(xié)調能力其實很差,更糟糕的是,這些人常常還都有自負和頑固的通病,可以隨意否定許諾的既定安排,甚至在個別情況下像是展示自己權威似地故意去否定。在這種主辦方負責人的任性安排下,一場小型會議也可以變成一場災難,不光是會務公司的員工們焦頭爛額,就連主辦方的人員,乃至參會人員都會陷入無比的混亂之中。
趙言白便是此刻許諾最關心的那個人,S醫(yī)院骨科派來的會務負責人。
根據(jù)顏曉晴的描述,這位女醫(yī)生是他們科室最近幾年開始嶄露頭角的希望之星,不僅臨床能力出色,科研上也很有成就,醫(yī)院和科室安排她負責這次會議可能也有考察和鍛煉其行政能力的用意。不過去年剛晉級為副主任醫(yī)師的趙言白現(xiàn)在才三十三歲,接班之類的事情為時尚早。即便如此,顏曉晴還是提醒許諾在見面時要按醫(yī)學界慣例尊稱趙言白為“趙主任”。
站前廣場上稀散的人群中不時傳出北方海邊人所特有的爽朗笑聲,夜風從遠處帶來了隱約可聞的海浪聲,沿途還不忘拂響馬路邊高大的梧桐樹樹葉。結束旅途的人們紛紛穿出廣場伸手招呼出租車離去,路邊餐飲小攤的小販們正興奮地開始呼喊著攬客。熱鬧的場景總是可以輕易讓人意識到自己的孤寂,許諾揉揉被挎包壓酸的肩膀,有些后悔沒有讓先期抵達的顏曉晴安排車來接他,不為可以盡快卸下行囊緩解疲憊,只為可以把這個城市的清風所帶來的好心情找個人訴說。畢竟,說不出口的好心境積在心中總會有釀出悵然情緒的可能。
為會議所安排的會場和住宿都在距離火車站大約兩公里的一家酒店內,距離實在算不得遠。許諾就是以這個為理由拒絕了顏曉晴接站,他也無法說服自己為這點路程去搭乘小城里略顯臟舊的出租車,而當?shù)氐墓卉囃砥唿c半就停運了。
算了,走過去吧,反正空氣這么好,許諾無奈地安慰自己。
許諾開始想象,如果換隋毅和顏曉晴的話會如何選擇,估計十有八九也會選擇步行吧。隋毅這幾年因為忙碌于公司業(yè)務,體能下降得厲害,仍然和許諾堅持每周踢場足球的他總感慨“球場統(tǒng)治力在下降”,然而又懶得跑步,只會找機會多走幾步路來自我安慰。顏曉晴剛進公司時還是個略顯肥胖的女孩,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擁有纖細的脖頸、腰腹和四肢,可依舊天天抱怨自己身上哪個部位又長了肉,同時還和很多小姑娘一樣沉溺于朋友圈里的步數(shù)排名,自然會義無反顧地找機會步行。
許諾不禁苦笑,人的社會屬性總是時刻讓他產(chǎn)生與其他人關聯(lián)的欲望,哪怕只是選擇步行還是乘車這種小事,都潛移默化地讓他聯(lián)想到朋友們會如何做。然而許諾清楚,自己能如此清晰地立刻想到隋毅和顏曉晴這兩個人,還是因為他的朋友太少,大腦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
許諾穿過橫列在火車站前的馬路,沿著筆直的迎賓大道向著酒店的方向走去。這是條漂亮的街道,無論是園藝還是燈飾都無可挑剔,體現(xiàn)著旅游城市的定位。然而,火車站附近永遠都是治安和城管的難點,各種為旅店、飯店和黑車拉客的小販們不斷上前纏住往來的旅客,詢問是否需要住宿、吃飯或是坐車等。即便許諾帶上耳機假裝聽不到聲音來避免招攬,可是小販們根本無視他的偽裝,依舊不停地一遍遍詢問,直到新的目標出現(xiàn)為止。
許諾前行了大約兩三百米后,情況變得有些更加詭異。突然有位看起來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婦女攔在面前直接問道:“帥哥,要住宿不,來找個小姐陪陪唄,便宜?!痹S諾目瞪口呆,直接忘記了耳機的偽裝作用,尷尬地笑笑,搖著頭繼續(xù)前行。然而這位大姐毅力十足,依舊堅持勸說著跟隨了他將近五十米才放棄。許諾暗自慶幸擺脫了糾纏,可沒料到,接下來的五百米路程中不斷地出現(xiàn)類似的人物,有的甚至還直接上手拉住許諾的袖口不住地說:“來給你找個妹子唄,這大半夜的,你一個人多無聊呀?!痹S諾近乎狼狽地從那段區(qū)域中穿行,甚至幾次聲稱要報警才勉強擺脫掉糾纏。
許諾不禁在心中感慨,難道自己看上去就是一臉寂寞的樣子嗎?
許諾清楚以正常人的眼光看,自己絕對算是個異類。沒有太多朋友,沒有太多愛好,平時下班后會選擇早早睡去。因為不知道如何去打發(fā)大段空閑時間,所以常常拒絕隋毅建議的休假,甚至有時候因為不知道下班之后該去做什么而故意給自己加班。
就算是過去一直嚴格要求自己專注于學業(yè)的父母,也逐漸開始建議許諾在生活中做出些改變。
然而改變了之后又能如何,會比現(xiàn)在好嗎?何況,該如何改變呢,自己已經(jīng)三十五歲了,很多生活方式已經(jīng)在固化到了生命中,就像每天醒來會先用右手揉眼睛,何必費力改變,又如何才能改變?
許諾終于走到了酒店,一進大堂就看到坐在休息區(qū)沙發(fā)上閱讀文件的顏曉晴。已經(jīng)忙碌于前期工作好幾天的顏曉晴一臉疲態(tài),都已經(jīng)戴上了她經(jīng)常用來遮蓋黑眼圈的黑框眼鏡,不過這一切都沒有影響她一貫優(yōu)雅的坐姿。許諾在她對面坐下,卸下挎包后肩膀處血液恢復看通暢,溫熱的血液流過的感覺很讓人舒服。
許諾問道:“你怎么還沒休息呀?”
顏曉晴先是吃了一驚,抬頭發(fā)現(xiàn)是許諾后便立刻露出了笑容,雖然難掩疲乏,但眼神中多了許多生氣:“哪有時間睡這么早呀,這個城市以前沒來過,很多業(yè)務都得從零開始,我們先遣組算是受大罪了?,F(xiàn)在別說休息了,今晚能睡一覺就謝天謝地了。他們還在樓上忙著呢,我也是趁著接趙言白主任的空,順便喝口咖啡透透氣?!?p> “趙主任不是明天到嗎?”許諾有些驚訝,更有些擔心,在他印象中,隨意修改行程的人多數(shù)不好合作,“怎么提前來了?”
“今天早上就通知咱們修改行程了,剛好比你的車早到半個小時?!鳖仌郧缍似鹗诌叺目Х缺攘艘豢冢眯膶W過社交禮儀的她舉止始終是那么落落大方,這也是隋毅和許諾當年錄用她時的加分項,“說是科室主任讓她加班把手頭的手術做完,一口氣做了五臺,太累了,明天早起趕車的話還不如提前過來,這樣今晚還可以好好睡一覺。我把接站和住宿安排好了,所以就沒跟你說,省得打擾你?!?p> 許諾沒有責怪顏曉晴的意思,顏曉晴的工作態(tài)度和能力都無可挑剔,很多事情已經(jīng)可以放心地由她安排和規(guī)劃了:“趙主任人呢,我要不要去打個招呼?”
“算了吧,”顏曉晴擺擺手,放下咖啡杯,“剛剛在這聊了好一會前期工作,已經(jīng)讓林茹穎帶著到房間去了,明天下午開籌備會時再見面吧?!?p> 許諾點了點頭,低頭看到了面前桌上的煙灰缸,兩個粘著紅色唇膏印跡的煙頭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不是女士香煙,而是種以勁道粗獷為特色的外國牌子,與纖細的唇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顯得有些怪異。
許諾清楚顏曉晴不抽煙,從煙頭的位置也看得出抽煙的人當時坐在她對面,所以他推測是趙言白留下的。
“她還抽煙嗎?”許諾不禁問道。
話剛出口,許諾就察覺到了自己的異樣,他在工作中也遇到過很多抽煙的女士,照理說不應該特別關注這種事。他有些疑惑自己對趙言白這種異常的好奇是從何而來的,在期盼顏曉晴不要注意到的同時,他也在安慰自己,這僅僅是為了了解自己的合作者以便于更好地合作,不需要過度解讀。為了掩飾自己,許諾又補充道:“公共場所不是不讓抽煙嗎?”
顏曉晴笑笑:“這又不是BJ,沒那么嚴的控煙條例。再說人家從手術間到火車站,從高鐵再到接站的車上,一路上都沒抽,到這里實在忍不住了,也問過我介意不介意?!?p> 許諾聽完后起身拿起挎包準備上樓,他想離開這個地點,好忘記自己的失態(tài)。每個人心中的自己都在飾演理想中那個自己,然而能吸引自己去觀看的時刻,大多只是因為演技拙劣到自己都難以忍受罷了。
看到許諾要離開,顏曉晴趕緊喝完杯中剩余的咖啡,陪他走到服務臺辦理入住手續(xù),然后兩個人一起乘電梯上樓。走進電梯間后,許諾還不忘問道:“你們還有多少工作,需要我去幫忙不?”
顏曉晴露出了完美的笑容,但眼神中卻透出一絲狡黠:“你是不相信這個組的工作能力,還是不相信我?”
許諾尷尬地解釋道:“我只是擔心你們忙得太晚,明天下午正式要和主辦方協(xié)商了,這么連軸轉吃不消?!?p> “所有前期工作,凌晨兩點左右應該可以準備完畢,大家明天上午補覺,中午再小睡一會就可以滿血復活了。”說著顏曉晴伸出手攤在許諾面前,“許總何不出點夜宵和咖啡錢,鼓舞大家士氣呢?”
許諾趕忙掏錢包,顏曉晴卻制止了他的動作:“你還真是老實呀,這錢公司一直都給報銷,我跟你開開玩笑罷了?!?p> 許諾笑笑,剛好先遣組所在的樓層到了,顏曉晴道個別便走出電梯。許諾伸手擋住電梯門:“別太辛苦了,隋毅這幾天在香港,我讓他再帶支你上次在那四處找著買的眼霜吧?!?p> 顏曉晴雙手合十投降道:“師父,你就饒了吧,我哪敢讓隋總替我跑腿呀。再說那個太貴了,要買也得容我再攢幾個月錢呀?!?p> “我讓他去買的話,他多少還是得給我點面子吧,而且當然是我送你的。”許諾指指顏曉晴的眼睛,“總不能一直戴黑框眼鏡吧,公司可報銷不了你們的青春損失費。”
顏曉晴立刻九十度鞠躬:“師父大人萬壽無疆?!?p> 許諾笑著收回手,電梯門關閉的同時,他在心中提醒自己,這個徒弟雖然在身邊得心應手,但也到了讓她獨當一面的時候了,等這次會議結束就得和隋毅商量商量這事了。
回到房間,收拾洗漱完畢的許諾看看時間,有些慶幸已經(jīng)足夠晚了,可以直接選擇睡去而不需思考在睡前做什么了。他躺在柔軟的床上,睡意立刻兇猛地襲來,閉上眼睛,意識都已經(jīng)開始不受控制,黑色的背景中,那兩個煙頭上的紅色唇印自動地浮現(xiàn)而出,像是活化般在腦中不斷扭曲變形,又不斷蔓延生長,逐漸具化成兩株盛開的薔薇,幾乎占滿了整個視野。
睡夢中的許諾忽然驚醒,呼吸和心跳十分急促。他困惑地看看時鐘,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多了。他起身拉開窗簾,窗外的小城燈火寥寥,依舊酣眠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