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繼超還真沒有高崎想象的那么失落。
這是個有頭腦的人。
從那三個退休工人告狀的時候,打回來的電話里,他已經(jīng)有了預(yù)感。
領(lǐng)導(dǎo)們忙,不見他們,只是一個借口。
人家根本不會重視他們反應(yīng)的問題,或者這些問題根本就不是問題。
他的心里,已經(jīng)有這樣的猜測了。
三個老退休工人回來的時候,說的,和他心里想的,基本沒什么兩樣。
位卑言輕,他也只能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
好在,他在高崎這里,干的也很開心。
從個人角度出發(fā),這個狀告不告的贏,都無所謂。
只是,他心里設(shè)想的那些管理辦法,那些可以讓更多的人過得幸福一些的措施,恐怕從此就永遠(yuǎn)只能埋在心里了。
這對他來說,是個很遺憾的事情。因為他為這些問題思考了許多年,也在工廠里忍辱負(fù)重,奮斗了許多年。
如果他的辦法可以實現(xiàn),有朝一日他可以在唐城量具,把他心里的那些想法實踐出來,這就是一個事業(yè),一個符合他胸膛里那顆勃勃雄心的事業(yè)。
他曾經(jīng)設(shè)想著,他可以在這條道路上,走的很遠(yuǎn)很遠(yuǎn),甚至可以走出礦機(jī),帶來屬于他孫繼超的一個工業(yè)時代!
不過,他的這個設(shè)想,在高崎看來,實在是過于幼稚了。
孫繼超不是個善于阿諛逢迎的人。這樣一個耿直的人,還想走出唐城量具,領(lǐng)導(dǎo)一個全新的工業(yè)時代,這是不可能的。
別說走出唐城量具,就是在這個企業(yè)內(nèi)部,他的機(jī)會也少得可憐。
當(dāng)領(lǐng)導(dǎo),不是誰能力強(qiáng),本事大就可以當(dāng)?shù)摹?p> 這個道理,上一世跟著岳帆平事、要賬,接觸了那么多的企業(yè)領(lǐng)導(dǎo),他早就明白。
只是,孫繼超已經(jīng)沒有機(jī)會重返工作崗位了,他也就沒有必要再和他討論這些問題,只要他想得開就行了。
“這倒是好事?!焙戎疲瑢O繼超就咧嘴一笑,對高崎說,“從此安心為了老婆孩子掙錢,為了錢活著,再不去操心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了?!?p> 高崎就沖孫繼超舉了舉手里的杯子說:“孫哥你能想開,我心里很欣慰。來,為你想得開,咱們走一個!”
說罷,就把杯子里的酒喝干了。
“這酒,還真有勁頭!”高崎喝完了說。
孫繼超也喝了杯中的酒。
高崎又把酒倒上。
“我早就想得開。”吃一塊扣肉,孫繼超說,“高崎你現(xiàn)在生活富裕,不怎么到廠里的宿舍區(qū)去,接觸的工人也少?!?p> 說到這里,他嘆一口氣,眼睛就有些發(fā)直。
他不是喝多了才這個樣子,而是想起了那些工人。
他說:“你說劉進(jìn)他女朋友的事,其實在唐城量具,算不上什么事。她還算有個拿得出手的漂亮模樣,這就等于是有掙錢的資本。我沒有絲毫貶低她的意思,我是理解她,真的。
人到了生存都是問題的時候,面子、貞潔,是無法顧及的。這是一種悲哀,也是一種無奈?!?p> 高崎好像聽小崔說過這樣類似的話。看來,孫繼超接觸這樣的事情多了,是真正理解了這些人的無奈。
孫繼超就問高崎說:“你知道,有多少唐城量具的女人,在外面干這個嗎?”接著就自己回答說,“你想不到的!唐城量具最鼎盛的時候,有七八千員工,現(xiàn)在還剩下不足三千人。離開的那四五千人,都做了什么?為了生存,為了錢,他們什么都肯做!
你不在宿舍區(qū)住,你不知道。每年過年,那些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孩們,從全國各地回來。有坐飛機(jī)的,還有直接就打車回來的。
她們沒有學(xué)歷,也沒有多少做生意的知識,甚至連工作技能都沒有。她們有的,只有年輕和容顏。
你說,她們出去,能做什么?
可是,她們沒有為經(jīng)濟(jì)本身就緊張的父母們增加負(fù)擔(dān),不管怎樣,她們可以獨立掙錢養(yǎng)活自己。
比起那些什么本事沒有,下了崗就只知道賴在父母家里啃老的,她們值得驕傲!
從這一點上說,她們也值得我們?nèi)プ鹬兀 ?p> 這還是高崎第一次聽到,有人為小崔這些女孩們辯護(hù)。
上一世,他沒有聽孫繼超說過這樣的話。這說明,那時候他們的交情,還沒有走到今天這一步,可以把心里話都毫無保留地說出來。
高崎覺得,孫繼超的話,是對的。
孫繼超繼續(xù)說:“劉進(jìn)可以買得起手機(jī),我都買不起,這說明他們的日子還能過得去。
像我,在唐城量具,已經(jīng)算工資高的,還有工作,很不錯了。
那些分廠直接倒了,沒有工作的工人,你知道他們是怎么過日子的嗎?你想象不到!”
說到這里,他狠狠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長長出了一口氣。
“如果說,唐城量具的工人們,日子到了如此艱難的地步,就是因為工廠不行,掙不出這些人的吃喝來,大家都這樣,日子過得都恓惶,也沒什么好說的。”
他突然就提高了聲調(diào),像是問高崎,又像是在問自己。
“可是為什么,那些領(lǐng)導(dǎo)干部們的日子,卻可以過得如此富裕?劉群生為什么可以有自己的工廠,還有自己的汽車,自己城里裝修豪華的房子?而整個唐城量具,像劉群生這樣的人,少嗎?”
“不公平啊,不公平!”他再次感嘆。
高崎聽著他的話,默默無言。
孫繼超是一個善于思考的人。他說的這些事情,高崎都知道。
上一世,他在唐城量具待到四十歲,什么沒見過?
不僅僅是唐城量具,其他企業(yè),也基本是這個樣子。他經(jīng)常在社會上混,見過的恐怕比孫繼超還多。
可是,他就講不出這么多道理來。僅僅是知道而已。他幫不了別人,別人也幫不了他。
善于思考的人,往往就比得過且過,不愿意深思的人,要痛苦許多。
這就好比魯迅先生在《吶喊》序言里說的那樣: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F(xiàn)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shù)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高崎倒不是屬于熟睡的人們,他是清醒著的??墒莾墒罏槿说乃?,經(jīng)歷了太多,已經(jīng)麻木了。知道打不破這鐵屋子,就不去費那個事,也不想把誰叫醒過來,和他一并承受痛苦。
他只想在這鐵屋子里,過好自己的日子,讓陶潔幸福快樂地活著。
而孫繼超卻是那清醒了又不甘寂寞的。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這就是他的想法。
高崎的目的,就是要勸說孫繼超,放棄毀壞這鐵屋的幻想,和他一起,把自己的小日子過好。
他就勸孫繼超說:“孫哥,天下不公平的事情多著呢。你不是圣人,也不是神仙,這些,你管不過來。你沒聽新聞上說嘛,這是一個變革的時代,咱們國家的經(jīng)濟(jì)在轉(zhuǎn)型,陣痛是必不可少的。”
孫繼超說:“這個,我理解。計劃經(jīng)濟(jì)向市場經(jīng)濟(jì)過渡,人們的思想觀念,干部的管理理念,都需要進(jìn)化,需要不斷探索,經(jīng)歷一個艱難的陣痛,是必然的?!?p> 話鋒一轉(zhuǎn)他又說:“可是,這個陣痛,不該是少數(shù)人喝多數(shù)人的血活著吧?就是資本主義,也不能這么搞吧?咱不說唐城量具沒有這些干部,盈利狀況能好轉(zhuǎn),咱就說把這些人巧立名目拿走的錢都拿出來,可以救濟(jì)多少生活沒了來源,日子過不下去的工人?工廠本來就要維持不下去了,他們還要把財富都摟進(jìn)自己的腰包里,讓工廠沒了發(fā)展資金,更加困難,雪上加霜!
工廠怎么完的,人心怎么散的?就是這樣惡性循環(huán)造成的!再這樣下去,還會有更多的人吃不上飯,給國家增加更多的負(fù)擔(dān)!
唐城量具想要不倒,劉群生這些人,就必須要倒!”
孫繼超經(jīng)歷了告狀失敗的打擊,仍舊沒有放棄毀壞鐵屋的打算,讓高崎感到非常失望。
這樣下去,他還是放不下工廠。有朝一日有個風(fēng)吹草動,他依舊要去瞎折騰。
他就接著孫繼超的話說:“所以,你寧可搭上自己的前途,讓老婆孩子沒有安心日子可過,也要支持老工人們?nèi)ジ鏍?,是嗎?孫哥!你已經(jīng)試過了,根本就不可能成功!算了吧?”
孫繼超面無表情,愣愣地坐了好一會兒,終于搖了搖頭說:“說實話高崎,在水餃館干了半個月,我心里已經(jīng)對自己這樣說了。我就是一個半吊子,彪子,不算了能怎么著呀?
我也就是在這里說說,發(fā)泄一下心里的郁悶。你放心吧,我不會再那么幼稚,去干傻事了?!?p> 他沖著高崎就端起酒杯來說:“從今以后,我死心塌地跟著你干了,來,我陪高老板干一個!”
高崎就笑了說:“孫哥這句話我記住了,君子一言,”
孫繼超就接過話來說:“駟馬難追!”
兩個人就非常痛快地干了那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