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何體統(tǒng),成何體統(tǒng)?”
盡管這個詞從尉遲敬德口中說出來,有那么點不甚相宜,但他還是說得朗朗上口。
“圣人也要禮待鳥賊三分,爾等幾個娃娃怎就下得如此手重?”
這老叟便是李靖的親弟,長于西際禮水,引動萬千鳥獸追逐而噪的鳥賊李客師,其夫人乃文德皇后長孫氏的堂姐,別說李二要禮待三分,長孫皇后在世時,也得親切喚聲姐夫,禮作上賓。
其人在長安好似與誰都相熟,又與誰都不熟。熟在于吃喝玩樂,大家都是朋友,從不論及輩分;不熟在于,若論起朝政軍事,當即一言不發(fā)。
此等灑脫,不計禮節(jié),引得長安一眾文武子弟時不時就邀其一同游玩。日子久了,便被人捧作老頑童,連李二都羨慕不已,多委其閑職,幾年下來,幾乎將長安閑職玩了個遍。
敬德一邊說著,一邊細心地為李客師捻去袍衫上羽毛,看見那由鳥羽編織而成的花冠,順手就朝南平公主扔去,呵斥道:“今日乃東宮大宴,爾等不守時為太子、皇孫祝賀也就罷了,還去騷擾鳥賊,將其戲弄成這般模樣,這大宴爾等也別參加了,且隨我去太極宮面見圣人?!?p> 聞言,幾個約莫七八歲,正值恃寵而驕年紀的公主,嘰嘰喳喳嚷嚷道:“見就見,怕你黑啊!”
而那十一二歲,已經(jīng)受過些許禮法管教的公主,不由心生畏懼,拉著幾個胖嘟嘟的小妹,連忙靠向主事的南平公主。
身為李二第三女,南平公主雖是庶出,李二也不曾偏愛,已于去年為其尋覓禮部尚書王珪少子王敬直為駙馬。
那王珪在朝中是有名的腐儒,將禮制看得比命還重要。公主下嫁當日,未行拜見公婆之禮,王珪次日便委屈巴巴地跑到李二面前哭泣道:“如今陛下圣明,行為舉止都應(yīng)遵循禮制,老臣接受公主拜見,不是為自身榮耀,而是要盡顯朝廷美德,遵循禮制?!?p> 鑒于禮法正值完善階段,李二嘴上笑嘻嘻,心里媽媽批,忍著性子喚來南平好言相勸,這才補了拜見公婆之禮,并且從此以后,但凡公主下嫁,若公婆尚在,都需行婦禮。
今日之事若鬧大了,必然為王珪所知,南平如今以為人妻,自是不想讓那王珪拖著病身,再去惡心父親。而且那王珪如今乃是魏王李泰的老師,憑他那般迂腐,必然將今日之事上升到太子蠱惑程度,好不容易緩和的兄弟關(guān)系,說不定又要毀于一旦。
正思量挽救之法時,公主群中緩步過來一青絲華髻,面若芙蓉,腰若約素的絕色女子,近前對她耳語幾句,便朝那大黑臉與老叟委身行了一禮,音色婉轉(zhuǎn)道:“我等冒失,兩位君侯莫怪!”
兩個年齡加起來過百的老頭,看到這絕世姿色,也不由心中一軟。失魂落魄之際,但見那女子繡眉一耷,朱唇輕啟,似若燒心烈酒滾滾襲來:“也怪我等爭強好勝,見漢王與齊王為太子殿下捉了千百只喜鵲慶賀,也想著尋一妙法,好叫太子殿下歡喜。”
她說時,近前要去扶起李客師,李客師卻就地耍起脾氣,學(xué)著她那般溫聲細語,嬌滴滴道:“那爾等就跑來昆明池,殘害老朽的鳥鵲?”
“君侯誤會!我等聽人言說,君侯早年從隴山商道得了兩只‘西域神鳥’,常年為伴,那西域神鳥聰明異常,能言人語,便是想請君侯前來,讓那神鳥為太子殿下說幾句吉祥話……”
“請?”敬德銅鈴般的眼睛看著衣衫襤褸的李客師,“有這般請法,我還是第一次見!”
這位絕色公主便是李二與長孫皇后所生的嫡長女,長樂公主李麗質(zhì),貞觀六年十二歲便與長孫無忌嫡長子長孫沖親上加親。
而客師也算與長孫氏有親,不看僧面看佛面,都得與其幾分薄面。動了惻隱之心的他猛地掐了一把敬德,還是那般嬌滴滴道:“老朽與幾位公主逗樂,關(guān)你個打鐵的憨憨何事?”
言罷,晃著瘦小的腦袋,捻起衣衫上的一支彩色羽毛,宛然作個蘭花指:“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白瞎老朽與你好了這些年?!?p> “哈……”一群公主想笑又不敢笑,只是客師骨瘦嶙峋,蒼勁的手指捻起羽毛的樣子既可愛又怪異,實在讓人難以憋住,不傾片刻,幾個年幼的公主眼中紛紛堆積出顆顆淚花。
卻見客師一把摟過一個七八歲,肉嘟嘟的雙手捂著小嘴的公主,不停地撓著她的咯吱窩,一本正經(jīng)道:“今日乃是你兄長慶賀你有了小侄兒的好日子,你為何捂著小嘴,是不開心嗎?”
小公主那經(jīng)得起他這般逗笑,小手去撥開客師瘦長的手指頭時,可愛的面龐再也忍不住,笑得如那三月的桃花一般嫣紅。
片刻,客師停下手中玩鬧,只見小公主嘟嘟著小嘴,撒嬌賣萌道:“那老頑童能讓我看看你的神鳥嗎?”
見狀,客師也學(xué)著她一般,撒嬌賣萌道:“能,當然能,誰讓你這般惹人疼愛呢?”
南平公主見他有所意轉(zhuǎn),心中大喜,忙上前恭敬拜了一禮,一群公主也緊隨其后,群聲乞求。卻見客師整理髭須,若有所思:“幫爾等也行,只不過爾等將老朽衣衫撕地七零八碎,這幅妝容前去東宮,豈不為外邦使臣笑話我大唐無有禮制?”
聞言,眾公主目光齊刷刷看向一旁正在發(fā)笑的諸王與一眾公侯子弟,幾個機靈的當場就撒丫子竄地不見人影了。那幾個七八歲的公主見狀,從衣袖中探出肉嘟嘟的小手,群起抓住還未回過神來的齊王李佑袍衫,不住地往下拉扯,其他人想上前解救,又怕手上失了力度,傷了小公主,紛紛左右徘徊,不知如何是好。
還是那南平懂事,近前拉開幾個不知大小的公主,向李佑作了一禮:“鬧到這般田地,算是我等輸了,只愿齊王能慷慨相助,免得事情越鬧越大,太子殿下又要被那迂腐的御史彈劾,阿耶怪罪下來,難免備受責(zé)罰。”
“都是為了太子,何言輸贏?”
說時,李佑便要解下身上的袍衫,眾公主忙側(cè)身回避,但見客師連連擺手道:“不要、不要!齊王膀大腰圓,老朽穿上不合身?!?p> 這李佑的舅舅乃是隋朝外戚大臣陰世師孫女所生,而陰氏之所以能成為李二的陰妃,實乃當年李淵于太原起兵后,陰世師在長安誅殺李淵親屬,發(fā)李家祖墳,城破后的陰氏成了李家的戰(zhàn)利品。
是不是提了這么一嘴,此后李佑之死,就不那么冤枉了?當然,要按照唐朝時期的道德觀念去理此事。
即使客師再百無禁忌,灑脫大度,也不能穿他的袍衫,留人話柄,只是礙于情面,不愿戳破,才以膀大腰圓搪塞還未冠禮的李佑。
“將就將就啦!”長樂公主近前溫柔勸道。
但見客師不住搖頭,眼睛卻始終游曳在長樂公主身上的藍色細釵禮衣,隨手便將其臂間環(huán)繞的紫色帔帛抽來,環(huán)繞在自己臂間,仔細打量一番,止不住欣喜,呵呵笑道:“好看,好看!”
南平公主見狀,忙勸道:“君侯身著一身紅妝去東宮赴宴,可要比穿著一身襤褸更為外邦使臣笑話?。 ?p> 客師哪里理她,自顧自憐道:“你等女兒家不也常常身著我等男子圓領(lǐng)袍衫游逛東西兩市,怎如今老朽就穿不得紅妝赴宴了?”
聞言,南平伸出玉臂,將自己手腕環(huán)繞的五彩帔帛遞與客師:“既是如此,客師用我的便是?!?p> 卻見客師將臂間的紫色帔帛纏弄于手指間,滿是愛不釋手:“老朽就是喜歡長樂公主細釵禮衣的顏色?!?p> “你個鳥賊不知羞恥,枉費我奮力救你!”尉遲敬德被他氣得拂袖而去。
見他有心如此,幾位公主無可奈何,商量片刻,便張開綺羅錦繡圍作一圈,好作臨時屏風(fēng),讓長樂公主換下身著的細釵禮衣,遞與不知羞的客師。只是如此一來,長樂公主就得回府重新?lián)Q一套禮服,必然趕不上宴會,事后也會為大宴主事長孫無忌訓(xùn)斥。
帶著幾分怨氣,催促客師快些換上,南平安慰長樂道:“此番讓姊姊為難了,他日若責(zé)備下來,我與姊姊一同承擔(dān)?!?p> 見她們姊妹情深,客師一邊小心換上心愛的細釵禮衣,一邊泰然自若道:“爾等此番闖下大禍,不但自己受責(zé)在所難免,還會連累太子殿下。如今老朽只取長樂公主一人禮服,前去為爾等挽救過失,待大宴過后,再由長樂公主帶爾等前去請罪,就說是長樂公主以禮服換得老朽歡心,圣人與趙國公即使再有氣,也不會過多責(zé)備心愛的長樂公主,太子殿下也能免受爾等牽連?!?p> 話到此處,客師已然換上紅妝,他又極度瘦小,除了蒼老的面龐與紅妝不甚相配,倒也有半老徐娘之姿,只見他半遮面來半遮羞:“一個個再憋著一副怨氣臉,奴家還不伺候了。”
眾人這才明白鳥賊用心良苦,忙喚來隨從遞上在昆明池搶來的兩只彩翼神鳥,遞與客師,由其領(lǐng)頭在前,群起搖曳身姿,漫步走向東宮重明門。
幾日后,長安各坊間流傳著一則佳話:在那桃花繽紛時節(jié),一位身姿婀娜的婦人,帶著一群錦繡華服的公主,漫步在長安大道上,道旁文武百官不乏有上前求其起舞弄影,更有甚者,要與那婦人邀月對影,共度良宵。
婦人全都一一應(yīng)下,只是事后卻未曾赴約,四方打探,也不見蹤跡,更不知是何家女子,好叫一眾文武牽腸掛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