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兜這寒苦的歲月,雖然如此漫長,但于所有身處溫飽之中的人們,如懸河之水,霎時流逝。不用去推算日月,而單感覺一下從空中飄落的雪片間的氣息,就知道要過年了。長這么大,七兜心里原本沒有過年這字眼兒。看著邱家為年事忙碌的樣子,他無動于衷,照常干自己手里的。眼下,他心里唯一的念頭,是過年期間邱家能否留下自己。臘月二十六的下午,顧客猛然減少,伙計們便閑了手坐著或走動著說笑。邱滄水年事準備好了,他于是也來湊熱鬧。七兜覺得實在沒有自己可干的了,就坐在一條破凳子上,低下頭,只把那十個手指頭互相捏弄。自然,他一點兒沒在意大家的言行,仿佛這嬉笑的場合是在遠得看不見、聽不著的地方似的。其實,邱滄水的目的并不在于聊天兒,而在七兜身上。跟大家湊合了幾句之后,他昂首踱到七兜跟前,緩緩問道:“我們后天要關(guān)門停業(yè)過年,你怎的還不收拾回你的家?”他何嘗不知道七兜的走投無路!他如此兜圈子,無非想‘緊緊螺絲’,好讓七兜再馴順些。這句問話,對七兜來說無疑是致命的!老實如牛的七兜像聽到了晴天霹靂,先是渾身戰(zhàn)栗,后臉上罩上愁霧。除此以外,沒有任何反應。邱滄水等了半天,看見七兜頭仍低著,兩手搓得更緊了,知道在犯難。他裝作生氣的樣子,又伸出兩個手指,捏住七兜頭頂一撮毛發(fā),把七兜一下提起,帶著威脅的口吻說:“我在問你呢,架子竟這么大!”七兜嚇壞了,趕忙胡亂說道:“我可憐,我沒地方去!”邱滄水聽后松開了手。他知道七兜的脾氣,不敢再威逼——再威逼下去,他會很怕地離開?!澳敲矗氡匚揖褪悄阄ㄒ坏挠H人,這便是你唯一的家了!”邱滄水大言不慚,“好,既然你已經(jīng)在我這兒做成了癮,耍賴讓我養(yǎng)活,加上我這又是個軟心腸,我只好繼續(xù)發(fā)慈悲。不過,你得比以前更聽話,更勤快,不然我隨時會攆你走的?!逼叨德犚娗駵嫠粝铝怂?,高興地回答:“嗯!”同時,他意外地咧開嘴笑了。從那沒有兩顆前門牙的空間,可以窺見他內(nèi)心從未有過的喜悅和激情。顯然,此刻的七兜,是世界上覺得最滿足的人,尤其那一下笑,對邱滄水來說太稀奇了,仿佛啞了幾十年的人突然說了一句話。
臘月二十八晚,太陽才落下山去。邱滄水家今天的晚飯很特殊。在顧客吃飯的地方,剩了一張大圓桌和五把椅子,大圓桌上放著煙酒飲料干果瓜子和四個盛了涼菜的盤子。邱滄水女人正著手炒熱菜。這時,邱滄水領著伙計們由上房來至飯館,他們相互謙讓客氣了一番圍坐了。邱滄水礙于情面,也把七兜叫到旁邊,卻沒有讓他入座,讓照坐那個破矮凳子,離他們一米多遠??催^去,七兜的嘴剛好與其他人的屁股一樣高。邱滄水催促了一下,大家便動起手和口來。過了一會兒,邱滄水抓了半把瓜子,撒到七兜捧起的雙手上,說:“香得很,你就磕巴!”估計大家墊好了底,邱滄水斟上酒,說:“大伙兒在一起一年了,都吃了苦,受了罪。今晚,我草草備了一桌,聊表謝意,而且,還要仰仗各位來年再幫幫我。敬請干了吧!”他們一咕嚕把酒喝下去(七兜還在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嗑瓜子),緊接著,一雙雙筷子在涼菜上開夾。邱滄水女人一看大家喝起來,便把第一盤熱的端上去。盡管七兜嗑得很慢,但手里的東西畢竟有限。當邱滄水女人端來第二盤熱菜時,他手里空了,于是抬起頭,從伙計們腋下往上瞧。但見一對對鼻孔下面,是一張張撐得極圓的嘴,一團團跟嘴一樣大小的菜正被筷子夾著塞到嘴里面去。然后,嘴閉上了。立刻,鼻孔以下的整個部分動一兩下,喉嚨跟著一抽搐,那嘴迫不及待地又撐圓了。這場景,即使一位飽客見了,也會垂涎三尺,何況七兜中午吃了點飯,苦干了多半天,肚子里面早就什么都沒有了??粗蠹掖罂诖罂诔阅巧虾玫娘埐耍ㄆ匠K辉谟羞\氣時才能舔一舔顧客吃完這等菜后留下的油水),他一下餓了——人家在吃,竟把他香得兩嘴角一個勁往外流口水。
伙計們吃得有些犯膩,便很自然地減慢了往口里送菜的速度。這時,他們才意識到了七兜的存在,一個個轉(zhuǎn)過頭來看,發(fā)現(xiàn)七兜半張著嘴,流著口水,眼巴巴望著他們的嘴。他們的心不由得抽動了一下,于是帶上建議的目光看邱滄水。邱滄水也才有些難為情,溜過去把嘴貼在他女人耳朵上嘀咕了一聲,過來拿了一個干果,惡狠狠地塞到七兜手中,說:“都一樣嘛,也吃點?!憋@然,邱滄水這是內(nèi)心受了一種莫名的指責,至于慌了手腳,亂了口舌。
邱滄水女人聽了男人的吩咐,拿起炒瓢,憑借瓢里所剩的一點油渣滓,抓了一把蓮花白扔進去攪了攪,再撒上點鹽,拿碗盛了遞給七兜說:“飯桌窄小,你還不如坐在這里端著獨吞?!?p> 大家雖然吃飽了,也吃膩了,但難以抵擋那美味佳肴的誘惑,加之耳邊不時響起邱滄水夫婦“吃吧,喝吧”的催促聲,以及有酒在不斷解膩。因此,他們總丟不開各自手里的筷子,有的即使放下了,也要邊說話邊又抄起來。邱滄水心里反倒很緊張,他知道熱涼菜均已上全,而且各個盤子幾乎都給吃空。想:“都往哪兒裝著呢!吃飽就行了嘛!”大家好像理解邱滄水心事似的先后終于徹底放下筷子。其實,他們連一丁點再也吃不下去了。還是邱滄水那表弟提出要回家,邱滄水才松了一口氣,假裝著慢騰騰站起來,咳嗽了兩聲,說:“本來大家還可以再坐一會兒的,但兩位女師傅不能待得太晚?!彼麙咭曋蠹乙捕颊酒饋??!白鴦e動!”他朝懷里摸去,“大伙兒真吃了苦,我在咱商定的基礎上給每人加了幾個,沒辦法,只能這樣了,都收了吧?!比齻€人立即笑得連大牙都瞧得見,同時伸手各自接了。拿上了工錢,他們一刻也不想多待,于是說了些感激抱歉一類的話,走了。
七兜早就吃空了碗,雙手捧著仍坐在原地。一聽見大家要回去,他滿懷希望地伸長脖子看定飯桌,但見盤子里還剩著些油水。
送走了伙計們,邱滄水回來對妻子說:“今晚只虧苦了你,一直忙,沒有過來坐坐,到現(xiàn)在連飯都沒吃?!迸苏f:“是啊,我倒不如個七兜,輪到最后才受人疼愛。”說著,她把一盤紅燒牛肉和一碗丸子湯端到了上房,返回來又把餐桌上所剩的煙酒干果飲料瓜子收起,這才回過頭對餓狗似的仍盯著飯桌的七兜詭秘地說:“看把你美的!那就受用去吧!”
邱滄水夫婦剛走出去,七兜就把碗撂到一旁,執(zhí)順了筷子,準備解決每個盤底里的東西。想:“四盤涼的,放到什么時候吃都可以;四盤熱的可得抓緊點?!薄f是熱的,其實已跟涼的沒有什么兩樣。七兜于是先端起一個“熱盤”,同樣撐圓了嘴,把盤子一角放到下嘴唇上,開始一邊用筷子撥動,一邊撲撲啦啦地喝;喝完之后,又把盤子立起來,伸出舌頭,只揚了幾下頭,整個盤子便如洗過一般。他用同樣的方式處理了其余三個,才覺得肚子里有點膩潤。接下來,自然輪到四個涼盤。那涼菜都是用醬油和醋調(diào)成的,菜被吃完,自然有半盤醬油和醋剩在里面。七兜以為醬油醋里面一定有東西,便用筷子分別去搜尋,結(jié)果什么也沒有,恨道:“這幫驢吃得真干凈!好賴沒留下一絲。”最后,他熟練地收拾好場面,摸進臥室,昏昏沉沉倒在床上。
強干了一整天的七兜實在累得很,以致前半夜連夢都做不起來;后半夜,疲乏減下去了些,他才開始做夢。他夢見的是邱滄水——聽見邱滄水叫他起床,說他太懶惰,睡到這時候還睡,這個樣子就滾回老家去。七兜嚇壞了,一下從夢中驚醒,爬起身,揉了一把眼睛,前面竟漆黑一團,才知道是夢。由于夢中受到驚嚇,他的疲勞沒了,腦子里面清清楚楚,想:“天可能快要亮了,人家是睡得正酣,沒有來催我,我得干我的?!彼鋈ダ溜堭^里面的燈,發(fā)現(xiàn)滿地皆空,嚇得舌尖發(fā)麻,渾身也像觸了電,以為半夜來過賊了。他滿地打轉(zhuǎn)轉(zhuǎn),猛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桌椅靠墻摞著。七兜終于明白了。他連忙把頭從飯館后門伸出去,放眼遙望天上,發(fā)現(xiàn)星星照在,方知天色尚早。“噢,停業(yè)了,”他自言自語,“或許人家能讓我睡到大天亮?!?p> 天這下真的亮了。七兜第一次睡到光線從各個縫隙透進來。他翻身下床,眨巴著眼,徑直朝院子里有陽光的地方走去。他站在那兒,自然面向太陽。如果不仔細觀看,簡直難以相信那是個人!——整個頭部,能辨清的僅僅是那張嘴,剩余部分全讓頭發(fā)罩著;頭發(fā)倒不是黑的,而是土灰色的;頭以下的部分更不可看。那件軍用棉襖和孩子的棉褲均失去本色,黑亮黑亮……總之,人世間再也找不出第二套這樣的衣服,也找不到第二個這樣的軀體。
十八歲的七兜,雖說智能低下,但觀念多少有一點的?!拔揖烤故悄睦锏哪?!”他似乎有所覺醒,“我原本就是有人生,沒人理的嗎?”他覺得整個世間仿佛只有他一個人,周圍的所有事情與他沒有關(guān)系,周圍的所有人也跟他不是同一類——他孤苦了這些年,對自身的單獨存在早就習慣了,然而現(xiàn)在,讓他忍受不了的是這突如其來的滿心的凄涼。他認為他還不如后面那圈豬。它們在他每次去喂食的時候,看上去快樂無比,甭說凄涼,連孤獨感都絲毫沒有……
當邱滄水夫婦的上房里傳出說笑聲的時候,胡思亂想的七兜才意識到自己在曬太陽。他慌忙拿起掃帚,從院的東頭開始掃,昨天那興致勃勃拼命干的樣子沒有了,而只低頭納悶、有氣無力地揮動著掃帚。房門嘩地開了,邱滄水第一個走了出來。他油頭粉面,西裝革履,外披一件呢子大衣,叼著煙??匆娖叨的菢幼?,他把眼一瞪,說:“你垂頭喪氣,萎靡不振,是不是嫌我這家人要過年給悶的?這個臘月是小月,今天已經(jīng)是大年三十,有好些活要做,你給我把耳朵和手腳放伶俐了。哼,孽種!”不一會兒,邱滄水的女人飄來了,燙發(fā)頭上發(fā)光的程度與她男人的媲美,還有雪一樣白的臉蛋,墨一樣黑的眉梢,血一樣紅的嘴唇。她上身穿一件深灰色羊毛衫,外披一件棕色毛皮大衣,下身穿一件毛料西褲,腳蹬一雙高跟皮鞋——腳后跟足有筷子那么粗。她邁著迪斯科舞步,晃到七兜面前,拿重鼻音哼了一聲,轉(zhuǎn)身走出大門。她模特兒似的走走,又站站。無奈街道上行人極少,她只好退了回來。夫婦二人就這樣在七兜和空氣面前炫耀了一番,返回上房換上工作服,女人去伙房忙,男人指使七兜開始大掃除……下午,邱滄水一面在屋子里忙,一面叫七兜貼對聯(lián)。先是大門上的。聽著吩咐,七兜抹上糨子,提著一一貼了。狡詐心細的邱滄水腦子轉(zhuǎn)了個彎兒,想:“我那大門可是面朝街道的,不知這笨驢貼得怎么樣,得看看?!彼畔率掷锏幕顑?,急奔到大門口,乜斜著要讀上聯(lián),卻沒法讀,因為七個字都倒立著——去歲舊辭笑登豐谷五,只好讀下聯(lián)和橫聯(lián)道:“生意興隆喜迎新春來,年年好年。”讀完后,邱滄水又氣得齜牙搖頭,想發(fā)作也來不及,慌忙把上聯(lián)趁濕剝下來重新貼過。七兜當下正往屋門對聯(lián)上抹糨子,邱滄水氣沖沖地進來罵道:“你這臺光會造大糞的機器,我執(zhí)順了給你,你卻倒貼上去,是不是有意搗鬼,想叫我邱家丟人?”七兜聽了莫名其妙,心里也有了氣,想道:“你娘才只有倒順!那些東西橫豎看都一個樣,哪兒來的倒順!”
越來越密集的爆竹聲把太陽悠悠送下山去。邱滄水家大門敞開著,門口和院子中央各懸一顆大紅燈籠。兩顆紅燈下,不時有大人和孩子通過。上房里,偌大的飯桌上,已經(jīng)擺得五顏六色,邱滄水的女人和七兜在廚房正燒熱菜。早在天還沒黑的時候,邱滄水把七兜叫到面前,給他訓了半個小時的話,大意是從當天晚上開始,七兜照不能在他邱家的來人面前出現(xiàn),得待在飯館,時時準備燒火洗餐具;做家務活的時候,要看院子里面的動靜,一沒人就出去突擊。當下,七兜縮在灶膛前燒火,眼望著邱滄水女人一盤盤端上去。菜齊后,七兜只聽到一句調(diào)戲性的吩咐:“睡下做你的美夢去!”這大年夜歡慶的氣氛,七兜絲毫沒有感覺出來,他只奢望人家能從八樣熱菜里面的任何一樣里面“施舍”他一點點,然而……
跟往日的晚上一樣,七兜累得筋疲力盡,于是若無其事地掩上飯館后門,匆匆熄了燈,去他的臥室安安靜靜躺下了。這時,才是晚上九點半。
當七兜眼睛很自然地睜開時,光線第二次從各個縫隙透進來。當然,這大年初一的早晨,對他七兜來說僅僅是天亮了。他拉開后門,滿院花花綠綠的東西一下躍入他的眼簾。他緊了緊腰間的麻繩和鞋上的鐵絲,激動而且害怕;他先瞥了一下邱滄水的屋門,看見仍靜靜地關(guān)著,然后溜出門,貓了腰一面走,一面開始搜尋,才看清都不過是些爆竹皮,瓜子花生皮和水果糖皮之類?!斑B老天爺也要捉弄我!”七兜又羞又氣,“我還以為給我下了些好東西?!彼鹕砣ツ脪咧?。
折騰了大半個晚上的邱滄水一家大小,起床時已是上午十點鐘。上房門開后,第一個出來的是邱滄水四歲的兒子。孩子沒有停留,徑直走出大門,找別的孩子玩去了。邱滄水夫婦在房里嘰嘰嘎嘎了一陣,但見男人邁著方步,文質(zhì)彬彬地走出。他的一只手在大衣口袋里插著,另一只手夾著煙,吸一口往前邁一步,同時左顧右盼。被打掃得極干凈的院子左側(cè),一群雞正在啄食;右邊的豬圈里,豬也正哐哐地吃;七兜正跪著為他們燒炕??粗矍捌叨蹬玫囊磺?,邱滄水兩嘴角翹起,雙目半閉,表現(xiàn)出他的得意來,想:“我用我原本就該浪費掉的一點點豢養(yǎng)的這個活物,居然把我們一家操持得水流磨轉(zhuǎn),事事如意!其他人為何不這么做呢?傻得可憐!……噢,這坐著享福的手法,不是人人都能有!”他想著,沒有停止抽煙,邁步和左顧右盼,直到他那身影消失在大門外。
七兜燒完炕,汗津津地站起,腰曲得又累又酸,便用兩手撐住了歇息,同時心里想著下一步該打水了。邱滄水女人邊穿外衣邊從房里沖出來了,聲音尖利得像做工的電鋸,喊道:“七兜!”七兜沒有反應過來,她又喊:“七兜子啊嗬,你該是活著的吧!”七兜才轉(zhuǎn)過身直面邱滄水女人,以示他聽見了。邱滄水女人瞟了一眼,看見七兜在聽,便急匆匆地說:“我男人出去請吃年飯的了,你不把手放麻利了做,還哪兒來的工夫站著逍遙!我屋里有一筐碗盤,趕緊把它們洗凈,我馬上要用。”七兜心里極不痛快,他從剛起床就一直忙,沒有喘一口氣,卻還是趕不上人家的需要。他沒有聽從邱滄水女人的,仍按自己的程序去伙房提了水桶,到院子西北角的井上打水。一看七兜違背了她,邱滄水女人氣又上來了,但她也明白,洗東西得用水,也就默認了。她打開偏房門進去,開始端做年飯用的食品。
邱滄水女人做好了準備,七兜也就打好了水。他剛把一只腳伸到門檻外,邱滄水領著一幫大小人進了大門。邱滄水女人乍一聽大門口人聲鼎沸,便知是她男人領著大家來了,又一看七兜要往外走,急得什么似的,忙喊道:“回來,肏你娘!”可是,七兜很敏捷,他也聽得有很多人進來了,觸了電似的把伸出的腿抽了回來。邱滄水女人的喊話是多余的。眼看著大家要進屋子,邱滄水女人一個箭步搶過去迎住了好呀樂呀地問候了一大串,趁機轉(zhuǎn)身進入上房,把那筐碗盤提了出來。走進飯館,她把筐子往七兜面一擱,罵道:“你個賤不要臉的,倒叫我丟了人,真不愧是豬下的!”七兜聽了心里還擊道:“你還不如呢!”這時,邱滄水從門口伸進了腦袋,對女人說:“你來緊點兒才能趕上,我先陪著?!彼职涯X袋轉(zhuǎn)了轉(zhuǎn),正對了七兜說:“這好久了你干什么來著,才洗碗?耽誤了我們的事,你今天先別吃飯!”交代完,他把腦袋一扭,到上房里去了。女人狐假虎威,接著對七兜說:“聽見沒有,我男人你該是害怕的!”
經(jīng)過邱滄水夫婦輪番夾擊,七兜心里的緊張大于氣憤,也就忘我地洗起來。這邊,邱滄水女人執(zhí)著炒瓢燒菜,每燒好一道,就伸手過去向七兜討個盤子,把菜盛了順手端到上房里。
七兜一口氣洗完了所有東西,才意識到邱滄水女人好大一會兒已沒向自己要盤子,鍋臺那邊也沒什么響動,站起來轉(zhuǎn)身看,發(fā)現(xiàn)那女人不在了,只炒瓢里一點水在冒熱氣。
邱家上房里傳來了類似昨天夜里的歡鬧聲。七兜閑住了手,坐在破凳子上,右手托著下巴。齊鼻梁的長發(fā)籠罩著的雙眉緊鎖,雙唇緊閉,陷入沉思,想:“我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苦得要死,卻還不如條狗。——他們只用顧客的剩飯讓我吃個半飽,活個命,連件舊衣服都不舍得給我。我再笨,也不會不明白假如這里沒有我,他們?nèi)f沒有這般得意!即使這樣也罷了,可他們還像訓練畜生一樣折磨我,使我喘不過氣,又像耍猴子似的戲弄我,使我倍受屈辱。那么,我為啥非要死待著不動呢?世間這么大,世道這么平靜,我可以像田懇老哥那樣通過搞副業(yè),不但吃飽肚子,而且兜里裝幾個呀。”想到這兒,七兜一下心血來潮!他站直了身子,從那罩在臉上的頭發(fā)絲之間的縫隙里透出他兩眼希望的光芒來。進而,他激動得眉飛色舞,以至踱起了方步?!耙俏覓炅隋X,”他異想天開,進行算計,“首先脫掉這身油皮,買幾件干凈輕柔的穿上??梢獟锩婀饣?,虱子無法駐扎的去買,我再也不愿受它們的侵擾了;其次,買兩盤上好的飯菜,往飯桌上一放,風風光光坐下來細嚼細咽地吃一吃……”
倒像要穿的已經(jīng)穿在了身上,要吃的已經(jīng)吃進了嘴里似的,七兜神采飛揚,背著手,挺胸抬頭,方步踱得更穩(wěn)更快。同時,兩排牙齒慢慢嚼動,舌頭隨之在嘴里面打滾,誰都品嘗食物起來沒有比這更規(guī)范的了!七兜的一系列舉動,使站在門口觀望了許久的邱滄水女人覺得既好笑又好奇。“我的天,他人起來了,竟有這派頭!”她不禁自言自語。她急著要下面,于是怪聲怪氣地干咳了一下。七兜吃了一嚇,趕忙恢復了原樣:垂著手,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站著胡亂看腳下。邱滄水女人一步跨到鍋前,急促地對七兜說:“快,快燒鍋我下面,滿屋子的人等著要吃!”七兜隨聲奔過去,蹲在灶膛前。他的神態(tài)舉止雖然收斂了,但內(nèi)心活動絲毫沒有停下。他兩手機械地往灶膛里添碳,兩眼望著灶膛,可沒起一點作用——明明不需要再添,卻一個勁往里扔,以至扔進去的過多的煤把火反而壓住了。邱滄水女人把面下進鍋,好大一會兒卻不見從湯里浮上來,又神色緊張地喊:“芽了,你這火是怎么弄的!”同時把頭伸下去看灶膛里,才發(fā)現(xiàn)壅了好多,而只有兩三根微弱的火苗指向鍋底,立即火冒三丈,不知哪兒來那么大勁,一把把七兜推過老遠,撿起火筷子一頓亂捅,火焰才翻了身。
七兜被邱滄水女人當胸一掌搡倒,而且在地上打了個滾。他不知怎么回事,忙轉(zhuǎn)臉看,人照躺著。當看見邱滄水女人急急捅灶膛時,才意識到自己竟把人家的火壓了,便非??只?,也很尷尬。邱滄水女人經(jīng)過一番緊張,總算讓面在沸水中翻滾。她手撈著面,口里開始罵道:“你想什么國家大事來著?還是你鬼迷心竅,盤算著害我們!不行你就滾,養(yǎng)頭豬到時候也是錢!”這罵語被早就悄悄站著等飯端的邱滄水聽到。他惡狠狠地盯著七兜問女人道:“這畜生又怎樣了?”女人把看到的全說了。邱滄水聽后說:“那準是心里鉆進去怪物了!哼,你個給人家擦屁股都不配的丐幫渣滓能有什么著數(shù)?量你一輩子也就這么個膿包相!你這幾天又讓我心里積攢了好多氣,等過完年咱一項一項清!”七兜爬起來,站著一動不動。邱滄水剛才的話重重刺激了他,一種從未有過的仇恨和悲酸涌上心頭。于是,頭發(fā)絲里那雙眼睛閃著憤怒的火花,油黑發(fā)亮的兩個袖管里的兩只手攥成了鐵石一般的拳頭,穿著已經(jīng)幾乎是鐵絲網(wǎng)成的圓口鞋的兩只腳也湊成了一個“八”字。
“邱滄水,從你八輩祖宗開始就都不是人!”七兜從鼻孔里哼出無聲的文字,“我即使蹲著光討要吃,你們也不至于如此兇殘!天怎么準許你這號人活在世間,我真想不通!”
有了信念,便不安于現(xiàn)狀。七兜接著為自己做打算,至于全神貫注,并不把忙得出出進進的邱滄水夫婦放在眼里。邱滄水夫婦反倒愕然了。
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鐘,邱滄水及其族人食飽酒足,飯桌上依舊杯盤狼藉。族人也盡了興,想出去走動走動,換個地方玩樂,于是起身去了。邱滄水夫婦坐在屋里,共同思考七兜……使他們震驚的是,七兜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忙死忙活。悶坐了多時,女人收拾飯桌,對仰面躺著抽煙的男人說:“我看這東西咱們已使喚不動,得下狠手了?!蹦腥苏f:“真不愧是女人!要下狠手,無非再撂倒。把那賤人弄得直躺著,鬼哭狼嚎,你是想聽聲響?硬的不行,咱來軟的,橫豎他就那么一吃。我得提醒你,可不能給逼跑了!”
商議停當,邱滄水女人照樣把吃空的碗碟拿籮筐裝了。飯桌上還剩兩碗半面條,她指望著用這兩碗半飯壓壓七兜。
七兜出了好長時間神,猛然發(fā)覺邱滄水夫婦不見了,下過面的湯正在鍋里沸騰,整個院內(nèi)一片死寂。知道人都走了,于是過去把灶膛里的火壓好,用面湯給豬和了食,回到伙房準備洗鍋。乍往鍋里倒水,一句急促的怨言從口中飛了出來:“我還沒吃呢,慌什么慌!”立刻,他覺得肚子里空空蕩蕩,渾身松軟無力。他在鍋臺上著實尋找,想得點剩菜剩飯之類墊墊。然而,絲毫沒有?!拔液匏雷约毫耍 彼萌^砸著大腿,“為什么剛才把面湯全給了豬呢!喝上兩碗,總比空著強?!?p> 正當七兜對著鍋臺犯難的時候,邱滄水女人提著籮筐進來了。七兜回頭見了,不禁悲憤交加。邱滄水女人一放下筐子就轉(zhuǎn)身出去,接著端來那兩碗半剩面,分別往鍋臺上一擱,這才扭著身子走到七兜面前趾高氣揚地說:“你的表現(xiàn)很差勁,倒像這是你家里似的。呀哈,我們的飯就這么好混!我看你盡是吃飽了撐的,今天別吃了!”她原以為這么一嚇,七兜會低了頭,餓狗似的默默哀求她??扇f沒想到七兜轉(zhuǎn)身撲進臥室,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她討了個沒趣,急忙退出伙房,奔到上房叫她男人出馬。聽了原委,邱滄水沒好氣地對女人說:“你這事情倒多得很!說好了別招惹,卻偏要逞能……”女人承認是自己不對,便不吱聲,任男人數(shù)說。
邱滄水來到伙房,站在兩碗半飯旁邊,什么也不在乎地喊道:“七兜,咋還不吃飯,你就不餓嗎?鍋碗也沒洗??禳c過來吃,待會兒可能又要來人,這樣子只會耽誤事情?!彼K于用好口氣對七兜喊話。七兜聽見邱滄水喊他,雖心里有氣,但畢竟對人家懼怕幾分,也就慢慢挪動腳步,朝鍋臺走去。邱滄水瞥見七兜像要受刑的犯人一樣過來了,急閃身溜了。七兜走到飯碗跟前看,雖然表層的面條已經(jīng)涼得翹了起來,但依舊油光閃閃,花花綠綠。七兜縱有天大的火氣,也難敵那接踵而來的澀酸的食欲,加之他想:“要活著離開,就得吃;跟這些東西賭氣,還不如任由虱子咬;吃山珍海味也是我勞苦所得!”于是,他動了手和口。只兩分鐘時間,三個碗便成了空的。分明不是吃下去,而是倒下去的!感覺起來,肚子里還差得老遠。他又想:“沒飽也罷,橫豎天不早了,馬上會有晚飯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