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誰都想活命,當兵的也不見得就都想為國捐軀。大多數(shù)人,都還是覺得好死不如賴活著的。
王行只是逃亡百姓中的一人而已。
他運氣不好,膽子卻著實是夠大的。遠遠地看到這邊有人,竟然還敢往這邊靠過來。憑借著從小偷雞摸狗的本事,成功躲過了崗哨,一直摸到落單的葉富身邊。
本來想著,看他坐在那兒像是睡著了似的,便要去摸他點兒東西就跑。誰知道?恰巧碰上靳一川出來看葉富,他慌忙躲起來,卻也意識到自己大概是要暴露了。
為防止被抓,他覺得自己很應該先下手為強。
于是,才有了那一番打斗。
他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在短時間內(nèi)稍稍占據(jù)上風,然后就趁勢逃跑。結(jié)果很顯然,不幸被抓住,后果,真的是很不幸了。
盡管葉富沒有允許靳一川殺他,但他對于靳一川折騰王行的行為卻并不加以制止。
因此,這些天,隨著葉富等人趕路,王行實在是遭了大罪,倒了大霉了。
白天的時候,靳一川把他整個人綁在馬鞍子上。只有所有人停頓下來休息的時候,才把他放下來,稍稍休息一會兒。
那趴伏著的姿勢,飛奔的馬匹,實在是把他墊得想吐。他本來就沒有騎過馬,又是這么一個姿勢,第一天都沒有撐過去,在馬背上吐得天昏地暗。輪到吃飯的時候,他吐得實在是沒有胃口吃。靳一川強塞給他吃,結(jié)果被他吐了個干干凈凈。
就這么著,葉富眼看著靳一川折磨了他幾天,把他折磨得整個人就快要虛脫了,這才命令將他松綁放開。
而此時的王行,顯然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反抗的力氣。就算是讓他跑,都跑不出多遠去。
葉富要的,也就正是這樣的結(jié)果。
他讓人將王行身上綁著的繩子除去,要他跟在自己的身邊。白日里給他一匹馬騎,晚上就和大伙兒睡在一起。
終于得以脫離苦海,離開了靳一川‘魔爪’的王行趕忙就抱緊了葉富的大腿。
這幾天下來,他可是太知道了。
靳一川為人講義氣,對手下弟兄們都不錯。但他本身其實是一個極有主見的人,等閑不會被下屬說動。更別提被說服改變自己的看法,或是行為。
但唯有葉富,無論他說什么,靳一川都是百分百不打任何折扣的執(zhí)行,幾乎就聽不到他質(zhì)疑的聲音。
這種時候,想要讓自己活下來,甚至是過得稍微好一點兒,除了跟緊葉富,哄得他高興些之外,王行已經(jīng)想不到任何的辦法了。
因此,跟在葉富身邊的他極為乖覺。甚至主動做起了一些下人該做的事情,諂媚的樣子,很是讓靳一川感到不齒。心中也隱隱覺得,這家伙實在是越看越不像是韃子,但也不像是什么好人,反倒是跟那些叛降的叛徒在狗韃子面前的時候一般。
就這么著,歷經(jīng)數(shù)日,眾人終于趕到了叆陽城外。
騎在馬上,望著近在咫尺的叆陽城,葉富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里,就將是他接下來為之奮戰(zhàn)的地方了。雖然不甚滿意,但好歹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地方,施展拳腳,想來應當只不過是時間問題了。
他策馬驅(qū)前,在城門處被帶人守衛(wèi)的小官盡責的攔下。守門的士兵備著火銃,看到身著明軍服飾的數(shù)十人縱馬而來,當即緊張的大喝,讓其停下。
“站住!什么人!”
葉富沒有回答,依舊是靳一川策馬上前,對著那小軍官喊道:“這位兄弟,我們是從沈陽來的,這位是新任叆陽守備,葉富葉大人,煩請通報!”
“守備大人?”小軍官頓時驚住,但依舊沒有讓開道路,他問道,“可有憑證?”
葉富當即將隨身攜帶的諭旨、令牌、印信給他看,小軍官不敢耽擱,當即告罪,跑回去通報。不多時,城門大開,一位頂盔摜甲的軍官從城中策馬跑出來。在距離葉富還有十幾步遠的位置翻身下馬,單膝跪地行禮。
“卑職叆陽千總沈兆霖參見大人!”
在他身后還跟著幾位軍官,也紛紛效仿,只是異口同聲的口稱‘參見大人’,而沒有一一報上自己的姓名職銜。
葉富初到此地,自然不能跋扈,見狀連忙下馬,幾步上前,扶起了沈兆霖,對他說道:“沈千總辛苦了,各位兄弟也都辛苦了,都請起吧!”
沈兆霖身后的軍官稀稀拉拉的站起來,不同的目光掃在葉富的身上,各有不同的想法。
沈兆霖笑臉相迎,將葉富請進城門。
一邊走,一邊跟葉富介紹著叆陽軍堡。
而實際上,對于熟知明末歷史的葉富而言,這里,他絕不陌生。
叆陽,此地不僅在明代著名,即便是在近代,也是極為著名的軍事重鎮(zhèn),兵家必爭之地。
成化年間,為抵御女真,此地興建軍堡。同時,以位于鴨綠江畔的虎山為起點,修筑遼東鎮(zhèn)長城。因此地戰(zhàn)略地位極為重要,特意在叆陽修筑了鎮(zhèn)朔關,是為明長城東部第一關。
作為戰(zhàn)略要地,此地毗鄰韃酋所部,幾乎是處在戰(zhàn)爭的第一線上。時時刻刻,都有被戰(zhàn)火侵襲的可能。
而從沈兆霖的敘述之中,葉富也漸漸知道了關于上面的一些事情。
原本,劉綖作為遼陽副總兵,是叆陽守備的頂頭上司。只不過,劉綖剛剛調(diào)補山海關總兵,遼陽副總兵的位子由江萬化接任。而其麾下險山參將,則由掌寬奠游擊事都司祖天定升任。正是附近七十四座邊臺,四十九座接火臺,以及包括叆陽軍堡在內(nèi)的十三座軍堡的實際指揮官。
到叆陽堡之前,葉富一直急著趕路。可真到了叆陽,他反倒是不急了。
在沈兆霖的陪同之下,他帶著從沈陽帶來的兄弟,從城門入堡,松開馬韁,僅憑雙腿控馬,慢悠悠的在堡內(nèi)街道上穿行。耳朵聽著沈兆霖的講解,口中不時的回應兩句,眼睛卻一直停留在街道兩旁。
這里地處叆江北岸,遵照山南水北為陽的理論,叆陽的名字,多半就是源自于此。
此地是遼東鎮(zhèn)長城的河東段,也是明長城的最東端。先有鎮(zhèn)朔關,而后才有叆陽城,實際上,叆陽堡本身也是明長城的一部分。
葉富這個叆陽守備,同時負責鎮(zhèn)守鎮(zhèn)朔關,這周圍包括叆陽堡在內(nèi),一共有大大小小十二個軍堡歸屬他統(tǒng)轄,駐軍理論上而言,應當是三千余人。其中,叆陽堡駐軍最多,達千人左右。
而通過沈兆霖的介紹,葉富也大致了解了這座軍堡的布局。
軍堡分為東西兩城,中間以城門相連。其中東城稍大,西城稍小。堡內(nèi)既有駐軍及軍眷屬,也有普通百姓。
自遼東震蕩以來,尤其是經(jīng)歷了薩爾滸一戰(zhàn)之后,愿意到遼東任職,尤其是任職親民官的文官簡直是鳳毛麟角。軍堡內(nèi)原有的其他官署如今形同虛設,破敗的不成樣子,也早已沒有官員任職。
可以這么說,葉富這個叆陽守備,此時就是叆陽城內(nèi)最高軍民政長官。
只不過,從沈兆霖的只言片語之中,葉富也聽得出。雖然他并沒有直接說出‘棄城逃跑’這樣損傷士氣的話,但對于戰(zhàn)事的預想?yún)s是極不樂觀的。所謂叆陽守備,面對著韃虜鐵騎,在沈兆霖的眼中,也其實已經(jīng)做不了多久了。
一眾人等慢悠悠的從城門順著街道晃悠到叆陽守備署衙門口的時候,被沈兆霖下令召來的大小軍官們已經(jīng)在署衙門口恭候了。所有人都穿著綠油油的官服,在周圍雪景的映襯下,怎么看怎么覺得冷極了。
葉富在署衙門口下了馬,在沈兆霖的陪同下由中門而入。
原本沈兆霖是打算先將葉富請到大堂去接受僚屬參拜的,但在葉富看來,那些繁文縟節(jié)都沒有半點兒用處。別人的地盤上他沒有辦法,自己的地盤上卻是怎么都不耐煩照本宣科的。
總歸叆陽堡內(nèi)現(xiàn)在他最大,沈兆霖便順勢應了他的意思,直接將他帶到了二堂,守備辦公的位置。
進到堂內(nèi),葉富當仁不讓,徑直朝著‘弦威鎮(zhèn)朔’匾額下方擺著的公案走過去,上了一階矮臺,繞到案后,在太師椅上坐了下來。
再抬頭時,沈兆霖已經(jīng)帶著一群青袍子、綠袍子的小軍官兩邊按班序站好了。
靳一川雖是沒見過這樣的陣仗,但到底是夠機靈。一擺手,便讓麾下總旗的官兵們接管了整個二堂的護衛(wèi)。隨后將葉富的官印、佩刀一一擺上大案,自己按著刀站在矮臺側(cè)前方,倒真是有幾分威風凜凜。
唯一格格不入的,大概就是王行了。
此時正是白天,他那一身不倫不類的打扮本來就扎眼極了。
他怕死了靳一川和靳一川手下的兵,近幾日都是寸步不離跟著葉富,拿葉富當護身符保平安的。此時當然也不例外,見靳一川派人把控了堂內(nèi),連忙就一路小跑到了葉富身邊,脖子一縮,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那里。窩窩囊囊的樣子,引得旁人一陣圍觀。
葉富此時倒是懶得理他,對沈大人說道:“沈千總,我初來乍到,從前跟諸位兄弟并不熟識,還請沈千總為我引薦一下?!?p> 沈兆霖當即出列,對葉富道:“不敢!卑職沈兆霖,山西人,武舉出身,副千戶銜,忝任叆陽堡千總。這幾位把總都是定遼右衛(wèi)軍戶籍的世職武官,百戶銜把總陸鼎,百戶銜把總杜福波,試百戶銜把總唐望,試百戶銜屯田把總宋汝良……”
沈兆霖每說到一個人,便有對應的人出列,向葉富躬身行禮后再退回班列之中。如是說過一圈之后,葉富已經(jīng)基本上摸清了底下人的情況。
讓他有些意外的是,沈兆霖居然是山西民籍,靠武舉上來的副千戶。
這個時代的武官,十中有九,都會是世襲軍戶出身。祖上傳下來的官職,不想干也得硬著頭皮去干。而剩下的那一個,大概就是通過募兵從軍,幾場戰(zhàn)役打下來,死人堆里頭賺出來的官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