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初元年的秋天來得很快,藺玨也的確想出了還算不錯的辦法,到了中秋,祁斯遇的身子已經(jīng)大好了。
中秋夜宴,難得的團圓日子,太后卻在席間提起了一件關(guān)于分離的事。“哀家自小就被高僧說是佛緣重,如今宮內(nèi)無事,哀家也不必費心,正好可以搬到行宮去潛心修佛。景平,你覺得如何?”
藺玨沒想到武囡囡還是要走,但他也能理解她——畢竟在這宮里待慣了的人,沒一個不想走的。
“母后既已下定決心,兒臣自當(dāng)為母后安排妥帖。”藺玨說得真心,似乎是真的在為武囡囡高興。
坐在祁斯遇身邊的藺端表情卻不好,事發(fā)突然,他和藺玨一樣毫不知情、毫無準(zhǔn)備。武囡囡是個好性子的人,在宮中這些年也是逆來順受,從沒有太明顯太外放的情緒。這才讓他這個兒子失職至此,從不知她也是恨透了深宮,哪怕當(dāng)上太后也要離開。
“你不知情?”祁斯遇明顯注意到了他的情緒,關(guān)心了一句。
“嗯。”藺端輕點頭:“昨日我來請安的時候,母后也沒透露過半分?!?p> “興許太后娘娘也是才想好?!?p> “不論如何,我希望母后她能高興?!碧A端輕聲嘆了口氣,“我也是失職,總覺得當(dāng)上太后就算苦盡甘來了,反倒忽略了母后心里的感受?!?p> 還不等祁斯遇開口說些什么,蕤筠姑姑就過來了,“殿下,娘娘請您晚些過去一趟?!?p> “好?!碧A端只當(dāng)武囡囡是要交代些尋常事,當(dāng)即就應(yīng)了下來。
直到武囡囡開口,藺端才意識到自己真的蠢得離譜。
“想來也是唏噓,先帝一生子嗣福澤單薄,生了五個兒子,卻只留下兩個?!蔽溧镟镎f完就嘆了口氣,藺端有些不解,想了想還是問了一句:“……母后想父皇了嗎?”
“沒有。”武囡囡說得干脆,“與其說想他,倒不如說母后是在想你。我自小體寒,是不易有孕的體質(zhì),藺家的子嗣也稀少,所以得知有了你的時候,我和你父皇都很高興?!?p> 武囡囡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帶著的是真真切切的笑意和溫柔,“宴行,我一直都很期待你能來到世上,成為我的孩子。你出生的時候是早產(chǎn),但長得很結(jié)實,和尋常孩子看著一樣,健健康康的……”
藺端聽到這兒才覺得有些不對,忍不住打斷了武囡囡,“母后,兒臣不是足月生的嗎?”
“我是說先帝只留下了兩個兒子?!蔽溧镟镙p聲說,“但此刻宮內(nèi)只有一個?!?p> 原本被藺端放在一旁的茶杯在他驚愕的動作中被打翻,滾燙的茶水把他的袖口澆了個透。武囡囡被嚇了一跳,趕緊掀開他袖子去看傷勢,好在秋衣料子厚些,藺端的手腕只是微微有些泛紅。
武囡囡還是執(zhí)意要給他擦些藥,藥是冰冰涼涼的,抹上去很舒服??商A端的腦袋亂得不行,他沒想到自己不是藺辰崢的親兒子,更沒想到武囡囡還知道祁斯遇的身世。
適逢如此晴天霹靂,他的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問祁斯遇的身世?!八园⒂鏊娴氖恰?p> 他沒說完,武囡囡已經(jīng)點了頭?!安焕⑹俏覂鹤?,連這天大的秘密都能自己猜到。”
“也有沒猜到的?!碧A端苦笑,“我還姓藺嗎?”
“我也不知道你該姓什么。”
“什、什么意思?!”
藺端這下徹底懵了,武囡囡還在細細給他擦藥,邊擦邊說:“你母親懷孕快三個月才告訴我,她明知王府丫鬟私自生子會被賣掉或是亂棍打死,卻還是不忍心打掉你,而我也不忍心讓她再受更大的罪……所以我干脆撒了一個天大的謊,假稱自己有孕,讓你成為了我的孩子。
我不知道你的父親是誰,只知道他是外面的人。而你母親也在生產(chǎn)之后被我想辦法送出了王府,離開了這片傷心地。后來她去了外鄉(xiāng),我也漸漸沒了她的消息。
我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她消失對我們彼此都有好處。她能借此開始新的生活,而我也能母憑子貴,更上一層樓。對你來說更是,只有她這個做親娘的放手,你才能真的成為我的孩子,我才能真心實意把你當(dāng)成我的孩子?!?p> 武囡囡的聲音漸漸哽咽了,甚至有一滴滾燙的淚水掉在了藺端的手腕上,可她還是接著說:“這個秘密在我肚子藏了整整二十七年,知道它的人如今只剩我一個了。這些年我無數(shù)次擔(dān)驚受怕,你小的時候,我怕你被人害;后來你大些了,開始和你舅舅學(xué)功夫,我又怕你受傷,怕你出事;可我最怕的是你的身世被你父皇知道……
你說要去安南的時候,我很擔(dān)心,但我思來想去,又覺得你離你父皇遠些才是最安全的,所以我還是同意了。宴行,我知道你可能也怪母后,畢竟我總是憂心忡忡,還總是讓你離開我身邊,更是沒在奪嫡這件事上為你提供半分助力。
但我不想讓你當(dāng)皇帝這事和什么血脈根本無關(guān)。我只是做了一個普通母親會做的選擇,對我來說,和這些權(quán)利地位相比,你能開心才是最重要的。武貴妃也好,皇后也罷,這些身份當(dāng)然會希望自己的孩子能爭上一爭,好搏個天底下最大的富貴。
可是宴行,我面對你的時候,根本沒法做什么貴妃,我只想做你娘。
你是我在這深宮里唯一的希望,也是我唯一的快樂,更是我的力量來源。一想到還有你,我就會告訴自己,要變得更強大,要比過其他人,爭取讓你平平安安地長大,平平安安地過好這一生。
你和我長得不像,這是我這些年來最遺憾的事,有時候我也會想,為什么不是母后把你生出來的呢?為什么我不是你的親娘呢……”
藺端沉默著抬手擦去了武囡囡的眼淚,輕聲和她說:“可是在兒子心里,您就是兒子的親娘。如果沒有您,兒子可能早就走錯了路,被仇恨或是權(quán)勢給吞掉了。
喂我吃飯、教我讀書的是您,給我做衣裳、做糕點的也是您,給我寫信、給我畫畫的還是您,還有那些無微不至的關(guān)心、保護……那都是只有一個母親才會做的事。您不但是我娘,還是天底下最好的娘。”
“我想過要不要說。”武囡囡重重嘆了口氣,“很多時候我都想,要不就永遠藏在肚子里算了,但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你也有知情的權(quán)利?!?p> 藺端沉默片刻,又問起了祁斯遇的事:“可母后為什么知道……阿遇的身世?”
“當(dāng)年嶸太子死前,太祖讓我去見過他?!蔽溧镟镌谔A端震驚的目光中又說:“那日我是說客,但又不是任何人的說客。我給他帶了他愛喝的酒,然后只告訴了他一件事,是晨公主已經(jīng)要生產(chǎn)了。
自此他就不再糾結(jié)了,卻把痛苦留給了親近的人。
但他之所以心甘情愿赴死,不止是為了祁斯遇和晨公主,更是為了天下大義。那日他和我說,先帝不是一個做不了皇帝的人,而他總得給大縉留一個能做好皇帝的人。在這件事里,死一個太子,是最小的代價……也是大縉唯一能接受的代價。
畢竟他對太祖的沖撞是真的,不論怎么事出有因都沒用。此時再拉哥哥下水,既傷害妹妹,又傷害旁人,他做不到。”
“他和我想得不一樣?!碧A端說得糾結(jié),“這些年我一直以為他只是更有才略的父皇……”
“不,他是世間不會再有第二個的圣人?!蔽溧镟镅矍坝钟行駶櫫?,“他胸懷天下,豈是你那個眼皮子淺到一家一姓的父皇能比的?他的格局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大,他希望一切都結(jié)束在他死的時候,希望所有人都不必為他復(fù)仇平反,只要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好。”
藺端突然悟到了一點什么,他顫聲問武囡囡:“……但母后沒有說,對嗎?”
“對。”武囡囡坦然點頭,“嶸太子大義,可我是小女子,只想讓自己在乎的人好好活下去。當(dāng)日我已經(jīng)去都國公府了,但我看著晨公主那張蒼白的臉,我根本說不出那些話。
你根本不知道,她曾經(jīng)是一個多么鮮艷漂亮的人。她讓所有東西在她面前黯然失色,又賦予無數(shù)事物顏色,她是會任何人都覺得這世間美好的人。
我沒法看著這樣一個人永遠黯淡,我要讓她有盼望,要讓她想活。于是我決定違背嶸太子的囑托,扮演另一個角色,決定親自來做一個惡人。
我要替天行道,讓你父皇付出代價!”
“嶸太子是圣人不假,可他不該讓所有人放棄平反?!碧A端紅著眼眶說:“阿遇和姑姑都需要一個公道。”
“但嶸太子沒有錯啊,他沒有錯,晨公主和阿遇更沒有錯,有錯的是先帝?!蔽溧镟镎f完抬頭看了一眼藺端,又扯出來一個笑,“宴行,你也沒有錯。你沒有生來就有錯,你決定不了自己的父母,更選擇不了自己的出身。相反,你盡自己所能,長成了一個很好的孩子,完全沒被這宮里的腌臜浸染,母后替你高興?!?p> “可母后選了我做您的孩子,不是嗎?”
“是啊?!蔽溧镟锊亮瞬磷约耗樕系臏I水,“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p> “其實我一直以為外面關(guān)于您和嶸太子的傳言不是空穴來風(fēng)……”
武囡囡知道他在欲言又止什么,直接接過了話,“當(dāng)然不是空穴來風(fēng)。當(dāng)年我也是太子妃的幾位備選之一,只是他更喜歡葉家小姐,我便落選了。他不愿早早就娶側(cè)妃,太祖又喜歡我,所以我才陰差陽錯,嫁給了你父皇?!?p> “那您遺憾嗎?”
“遺憾?”武囡囡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笑著反問他:“是遺憾沒嫁給他?還是遺憾嫁給了你父皇???”
藺端說得真誠:“兒臣也不知道,兒臣只是覺得母后說這些的時候心里還是懷了點遺憾的?!?p> 武囡囡嘆了口氣,輕聲說:“那還是被困在這深宮中比較遺憾吧,若是沒你陪我,也不知該有多難過。”
藺端沉默著,又聽到武囡囡說,“宴行,你知道嗎?當(dāng)年林懷蓮也是死在我眼前的,我看到她被那些痛苦生生拖累至死,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來日。所以祁斯遇和他妹妹出生后,我想辦法瞞著王府的人,去都國公府看了她?!?p> 武囡囡說到這兒面上帶了一點笑意,“愛也好,仇恨也好……對我來說,不論是什么,只要能讓她活下去、不被這些事害死,就是最好的?!?p> “所以、”藺端驚得幾乎說不出話,“所以……”
“若不是心甘情愿,誰會做那么多年他人的替身啊?!蔽溧镟镌捯舨怕?,又一滴淚從眼眶滑落,她岔開了話,又和藺端說:“往后娘親不在你身邊,你要好生照顧自己,你也放心,娘會為你們祈福的。”
“好?!碧A端連連點頭,“兒子也希望娘親能開心。”
“真好啊?!蔽溧镟锶斡商A端拂去了她的眼淚,“這么多年了,我也終于能為自己活一回了?!?p> 藺端聽著她的話,什么也沒說,只是恭恭敬敬向她磕了三個頭。
走去偏殿休息的時候,藺端依舊是恍惚的。他這才發(fā)現(xiàn),這二十六年來,他從不了解他的母親。
早前宮里所有人都說武貴妃是個溫吞性子,半點也不像出身武將家的小姐。名字不像,性子更不像,看著便是個好相與又好欺負(fù)的。萬幸她命好,有好家世、好兒子不說,還頗得圣恩,在這吃人的地方也能活得自在漂亮。
藺端在若晨宮活了小十年,才無意間得知早些年回來的姑姑當(dāng)年是個什么封號。連著母親和姑母肖像的眉眼,他也很難不多想點什么,但他又想不通,所以這些細碎東西一擱又是十年。
先前他總覺得母妃柔弱,一直想著要做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好護母親一世無虞。甚至不想奪嫡也與此有關(guān),他愿為母而戰(zhàn),卻不希望母親因自己在宮中處境更加艱難。
可他們?nèi)脊厘e了。
宮中這么多雙眼睛估錯了,他和他父兄舅舅也估錯了。他的母親,原就是天底下最堅毅的女子——為母則剛的是她、好風(fēng)憑借力的也是她、瞞著天大的秘密,在這么多聰明人之間周旋二十余年依舊能全身而退的還是她。
他胡亂想著,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由自主停在了清曜殿門前。
藺玨因著奪嫡的事,不僅用不了從前那處議事殿,連帶著濯塵殿的名字也被他嫌了晦氣。后來干脆就在稍遠些的地方挑個了新的宮殿,也取了新名,全當(dāng)是辭舊。
藺端站在殿前,看著屋內(nèi)燭影,卻遲遲沒有上前。
“王爺可要小的去通報一聲?”趙海在藺玨正式登基之后便主動告了老,如今伺候在藺玨跟前的已經(jīng)換成了年輕些的內(nèi)侍,名喚胡鑫。他也是個有眼力見的,瞧見藺端站了半天,又始終猶豫不決,才開口問了這么一句。
藺端皺著眉,但還是說:“麻煩胡內(nèi)侍了?!?p> 藺玨向來是個勤政皇帝,夜深了依舊在看奏折。聽見藺端進來他才擱下了手中的筆,說了一句:“還以為你要在母后那兒多留一會兒?!?p> “母后同我交代了一些話。”藺端每個字都說得很慢,“說完了就讓我走了。”
“看來是頂要緊的事兒,不然也不至于這個時候過來?!?p> “嗯?!碧A端說著又向前走了幾步,幾乎是站到了藺玨桌前,他的聲音很低:“只是臣弟不知此事該不該說?!?p> “就算是天大的事,也都是舊事。”藺玨倒是看得開,“舊人已經(jīng)去了個七七八八,難不成朕還能治你的罪嗎?”
“治我的罪也沒什么要緊,不動母后便好?!碧A端話里已經(jīng)沾了幾分自我放棄的意味,“二哥,我不姓藺?!?p> “什么叫你不……?”藺玨完全愣了,但還記得什么話說得,什么話說不得,生生將后兩個字吞了回去。
藺端說完方才那句反倒輕松了些,“就是我說的這個意思,這就是母后告訴我的事?!?p> 藺玨只是瞪大了眼睛看著他,隔了好久才問出來一句:“為什么要告訴朕?”
“總覺得你我兄弟,不該瞞彼此?!碧A端說著苦笑了一下,“何況天下本也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若是他日真有人拿此事做文章,二哥提前知道,也好應(yīng)對。”
“你就沒想過拿此事大做文章會是朕嗎?”藺玨話里大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朕先前和阿遇說過,若當(dāng)日中都里傳流言的人是你和皇后,朕定會處置你。此事……她沒同你說過嗎?”
“本就是沒發(fā)生的事,有什么好說的?”
“你在逼朕!”言語間藺玨的手已經(jīng)扯住了藺端的衣領(lǐng),藺端也甚少見他二哥如此失態(tài),一時根本不知要說些什么好。
只是沉默更像是一種逼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