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聽見這句話，天帝慘敗的臉色更白了幾分，就連唇也褪盡了血色，只留下淡淡的紅。他右手浮起如霧氣般的白光，只在左肩傷口處一按，整條白練便如煙塵般碎裂，消散。他放下右手，凝視著掌心發(fā)黑的血跡，聲音中滿是忍而不發(fā)的狠厲：“這是什么毒？”

　　我瞥了他一眼便轉(zhuǎn)開了目光：“塵花錯?！?p>　　他的身子微微一顫，眼底充斥著不可思議，接著他眼里的光一點(diǎn)點(diǎn)暗淡下來，糾纏著濃密的黑云：“塵花錯。哈哈，塵花錯。好啊好啊，原來竟是她。哈哈哈哈……”

　　“她不知道?！蔽掖瓜卵垌?，復(fù)又抬眸輕笑，“這是上回你從飛羅陣逃走那一次莫奇給我的。她讓我用它殺了你。”

　　天帝的眼神晦暗難明：“她，就這樣恨本君？呵，你們女仙口中的愛還真是不值錢?！?p>　　“我當(dāng)時問她，為什么不親自動手。她說……”我停下來，淺笑地看著他。

　　他皺了皺眉頭，繼而冷哼一聲：“無非是知道自己的斤兩，曉得不是本君的對手。”

　　“她說她下不去手。”

　　仿佛一塊巨石投落，之后是短暫的無聲。我看見他的眼中有驚詫，有慚愧，有懊悔，有懷念，還有那難以言說的溫柔。這種溫柔我很熟悉，卻又很陌生。熟悉，是因?yàn)槲页Ｔ陂L琴眼中見到這種溫柔。陌生，是因?yàn)檫@樣的溫柔竟出現(xiàn)在天帝臉上。我搖頭輕嘆：“辜負(fù)她的是你，傷她的也是你。我還以為天帝陛下是沒有心的?，F(xiàn)在，是后悔了嗎？”

　　像是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吹去了他臉上的溫柔，吹冷了他的目光。他嗤笑一聲：“既然她愛本君，就該助本君完成大業(yè)，而不是為了一些過去的事情糾纏?！?p>　　我沉默了。不知是該替誰悲哀了。天帝失去了一個那樣愛著他的女子。而莫奇，她愛上的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啊。

　　塵花錯。這當(dāng)然不是普通的毒，是無藥可解的劇毒。莫奇說過，當(dāng)初天帝篡位，事情雖然做的隱蔽，但底下神仙依舊有諸多疑慮。天帝為了鞏固地位，曾親征東海，遭到了東海龍族的強(qiáng)烈反抗。有好幾次，險些喪命。彼時莫奇正在軍中。為了贏得這場戰(zhàn)爭的勝利，莫奇取心頭血為引，入彼岸花毒為藥，再輔以數(shù)千種毒藥，用異術(shù)煉化。以此作為刺殺龍王的殺手锏。這種毒藥毒性強(qiáng)，發(fā)作慢，發(fā)作之時讓人痛不欲生苦不堪言，但有一個缺點(diǎn)。因其用異術(shù)煉化，做藥引的血液的主人，則會與被殺之人性命相連。被殺之人所受之苦，血液的主人也會承受。待被殺之人死去之時，血液的主人也會死去。一命抵一命，才煉就了這天下無雙的劇毒。所幸，那場刺殺無比成功，塵花錯根本沒有派上用場，被莫奇收了起來，這才讓她安然活到了現(xiàn)在。

　　初聽這樁往事時，我是震驚的。莫奇當(dāng)時已能為天帝不顧生死，不惜飽受苦楚?？稍偌?xì)想又覺得凄涼。這樣的深愛，是經(jīng)過多少次心灰意冷才會消磨至此。

　　我笑了，笑中難免帶上嘆息：“你錯了。若非愛你入骨，又怎會有今日的塵花錯？”

　　天帝的臉上帶著不屑：“這本就是她該做的。我從不后悔我曾做過的。我只是后悔我當(dāng)初沒能殺了你?！?p>　　“可惜，你沒機(jī)會了?！蔽铱粗难劬Γ澳阒皇Ｒ粋€時辰了。我給你一個殺我的機(jī)會?！?p>　　天帝眸光驀地兇狠起來：“你當(dāng)真？”

　　我輕輕“嗯”了一聲，淺笑：“我一向說話算話，一盞茶內(nèi)，我不還手。你若能殺我，是你的本事?！?p>　　天帝冷笑起來，手中凝聚白光，身形一起，手腕翻下，白光便如天網(wǎng)當(dāng)頭罩來。我默念了個化煙咒，身子變作一縷輕煙，在這避無可避的天網(wǎng)之下逃了出去。我剛顯出身形，天帝就追了上來他現(xiàn)在最想殺的，大抵就是我了吧。我輕輕一笑，手中捏著御風(fēng)訣，向不遠(yuǎn)處的山峰而去。

　　天帝的攻勢越來越急，有好幾次我都險險被他擊中。這種時候，我真的很感念師傅。當(dāng)初若不是她天天看著我練功，今日我也許就要長眠氓山了。我真后悔以前怎么沒好好聽師傅的話，少看幾本春宮，少抓幾次蛐蛐，少逃幾次學(xué)，少……咳，現(xiàn)在說這些也沒什么用了，畢竟師傅她老人家也聽不到我的懺悔了。話說，我記得我小時候一次師傅開山講學(xué)，邀諸仙道年輕子弟聽講。我坐在當(dāng)時的花神和婉妗中間，還跟她倆喝過酒。被師傅發(fā)現(xiàn)后直接沒收了我的酒壺。后來據(jù)人皇小道消息，我們的酒壺被師傅埋在了昆侖虛的菩提樹下。不知道現(xiàn)在怎么樣了。這許多年過去了，只怕瓶子都朽爛了。如今人皇慘死，花神隕落，早已是物是人非了。若我這次走不出氓山，誰會記得那壺埋了這數(shù)千年的酒？嗯……到時得囑咐婉妗把那壺酒挖出來。

　　耳畔忽然響起錚然琴聲，我思緒一清，舉目四望時才發(fā)現(xiàn)，已然到了山峰上。我抬頭看見山巔之上手撫瑤琴的少年。紅衣被山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他眉眼間的英氣仿佛浴火而出的鳳凰，掙脫了樊籠，飛上了長空。伏羲琴在他手底奏出溫柔的曲調(diào)，像春日的風(fēng)，夏日的夜，醞釀著無限的情愫。

　　我回頭看了看身后眼神迷離，呆立不動的天帝，嘴角淺淺一勾。醉里繁華皆是夢，這曲子的第一折便是引人想起過往繁華，如入夢境。

　　我飛上了山巔，站在了長琴身側(cè)，沒出聲，只靜靜地觀察他。這讓我又想到了許多許多年前，我與他的初見，那一日瑤池滿座，鳳凰來朝。那是普天之下都難得一遇的奇景。那一日我便默默記住了這個少年。長琴，長琴……琴與情同音，他將來也會是一個長情之人吧。被她愛的姑娘該是很幸福的。幸運(yùn)的是，那個人是我。

　　長琴的眼睫微微顫動，像花蕊上欲飛的蝶，琴音轉(zhuǎn)而激昂，仿佛三萬鐵騎踏破冰河。我看見天帝的臉上也隨著琴音浮現(xiàn)出難以言喻的光彩。

　　這曲子攝人心魄的力量果然厲害，比莫奇的幻術(shù)還要強(qiáng)上幾十幾百倍。我看向天帝，眼光復(fù)雜。一枚硬物滑到我手中。我收在長袖下的右手驟然收緊，不自覺低下了頭。那是裝塵花錯的藥瓶。里面的塵花錯……沒少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