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shí)刻。
北街景王府門前，青衫男子撐了一把傘立在磚石臺階下，靜靜候著。
大門向兩側(cè)敞開，景一匆匆跑出景王府。他見階下立著一人，知道是顧流云此人，當(dāng)下便收了他手中金貼將人客氣地帶了進(jìn)去。
景一在前方帶路，眼睛卻瞥向男子手中那把油紙傘：“……雨日已晴，先生為何還要隨身帶傘？”
顧流云好脾氣地回他：“日頭太大，我怕曬罷了。”
景一抬頭郁悶地看了眼碧波蔚藍(lán)的青天，又看了眼身邊男子孱弱蒼白的膚色，悶悶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這位名喚“景一”的貼身侍衛(wèi)是個(gè)老實(shí)孩子，奈何顧流云那副溫文爾雅的君子皮囊下裝的卻是老奸巨猾機(jī)關(guān)算盡的心思。
他一路繞過雕梁畫棟的假山池塘，墨玉般的雙眼劃過幾許精芒，任由景一在前方腳步緊趕，他只在后方走走停停似游山玩水一般清閑自在。
他們此時(shí)來到一處海棠林，這條卵石小路四面皆栽上了各種海棠樹木。將要入冬，這些花樹自然不見花朵?？扇羰谴喝辗挤浦畷r(shí)，這漫天飄零的海棠，落英繽紛，必是一處絕美風(fēng)景。顧流云在一顆花樹下站住了，他眼尖地看見秋雨灌溉過后的土壤中，還稀罕地埋著一瓣未來得及化在泥地里的花葉。
“……顧先生，”景一遲疑地喊了一聲：“可否走快一些，王爺還在書房等候先生大駕?！?p> 顧流云仰頭看著這些光禿禿的海棠樹，含笑的語氣卻沒什么溫度：“急什么？王府一派美景，我一介村野鄉(xiāng)夫看呆了也實(shí)屬正常?！?p> 景一皺眉，正欲開口，只聽海棠林深處傳來一句：
“本王特意栽種的名品海棠，有顧公子欣賞，才算不負(fù)一番美景?！?p> 景一聽聞此聲，趕集畢恭畢敬地垂下頭，再不敢多說一句。
聽聞此聲，顧流云嘴角輕彎。
他眸中氤氳了些暗色，暗波洶涌，輕眨間收發(fā)自如。他又下意識地撩撥起腰間的環(huán)佩，雙眸微垂，記憶回溯。回溯至……顧家尚存，他在藥圃和藥園中與女孩兒玩耍嬉鬧的場景。
彼時(shí)，顧家完好無損，他與小妹也是天真爛漫的孩童。
而今，他總算可以見見這位……景王殿下。
顧流云雖面上瀟灑如初，卻將這些細(xì)節(jié)一一放進(jìn)了心里，心道若這位景王殿下當(dāng)真如傳聞中這般溫潤謙和，這個(gè)小侍衛(wèi)又怎會怕到恨不得鉆進(jìn)泥地里？
陸修堯自枯枝深處走來。他并未在小路上，故而一雙勾芡了金絲銀線的鹿皮靴也沾上了雨后的泥水。他卻并不在乎，踏著泥輕輕地?fù)荛_樹枝，輕柔的動作仿佛撥弄的不是樹枝而是易碎的玻璃瓷器。
他走至小路上，俊逸出塵的面容讓顧流云著實(shí)小小驚訝了一回。顧流云沒想過這種野心勃勃的弄權(quán)者，竟有一張近乎溫潤如玉的君子面皮。連眼神中都透著些許恰到好處的謙和溫雅。
陸修堯，是個(gè)天生的戲子。
顧流云依舊一副恃才傲物的桀驁模樣，景一卻有些惶恐，拉著男子青衣袖口小聲提醒他行禮。
顧流云：“瞧我初見王爺，竟忘了行禮這一說！”腳步卻絲毫不曾挪動。
景一：“……”那你倒是快點(diǎn)兒啊！
陸修堯見狀卻溫聲來了一句：“……顧公子，不必拘禮?！?p> 俊逸的景王殿下趕走了礙手礙腳的景一，卻并不急著進(jìn)入話題，只是溫和地看了眼光禿禿的枝椏，笑著問他：“顧公子對草木一類造詣極深，不如幫本王看看這些海棠樹如何？”
顧流云瀟灑一笑，抬眸看了眼四周的樹，裝腔作勢地摸了幾把，又故作玄虛地點(diǎn)評了一通，生生將人生前十幾年背過學(xué)過描繪海棠的詞語在心中滾了一遍，又原模原樣地跟陸修堯復(fù)述。
陸修堯卻聽得極為仔細(xì)，他望著海棠樹的眼神愈發(fā)有些發(fā)自內(nèi)心的溫柔，眉眼繾綣，似是用情至深。
“怎么，景王殿下竟這般喜愛海棠花？”顧流云發(fā)現(xiàn)無詞可用了，只能趁機(jī)發(fā)問。
一席錦衣華袍的王爺卻很坦然。他站在花樹下，眉眼溫潤，俊逸出塵，提及那人時(shí)豐潤的唇角也要輕輕彎起：“我有一心愛之人最愛此花，不過是愛屋及烏罷了?！?p> 顧流云忽而笑了一聲，笑聲短促而急迫，帶上了幾分本不該有的暗諷和小心思。
那個(gè)巴不得你死的女子……才不愿被如此稱呼。
陸修堯卻不深究這笑意其中的諷刺。他此刻轉(zhuǎn)過身來，眸中真誠，言辭亦極為懇切：“本王邀顧公子來府上一聚，想來顧公子是知道本王的意思。顧公子，煩請認(rèn)真考慮此事?！?p> 顧流云詫異極了：“王爺不向在下道明來意，在下又豈敢妄自揣測？”
陸修堯停頓了片刻，負(fù)在身后的一只手不停地旋轉(zhuǎn)著手上的白玉扳指，慢悠悠地句句道來：“早在秋菊宴上，本王便極為關(guān)注顧公子。顧公子年少才高，策文奪魁不說，一身治世之才遲早縱橫天下?！?p> “故而本王眼饞，欲將顧公子這樣的人才納入麾下，不知顧公子意下如何？”
他眼神極為謙和，彬彬有禮，卻又演示得極為嫻熟，即便寥寥數(shù)語也很難令人生出拒絕之心。
顧流云愣怔片刻，哂然一笑：“景王殿下莫不是打趣在下？眾人皆知殿下于皇位無心只對美人有意，我若是上趕著給殿下當(dāng)幕僚豈不是有損殿下聲名？”
陸修堯慢慢走近，小路上的鵝卵石有些濕潤的青苔，他踏著帶泥的靴子走上去，雖有些不穩(wěn)但面上始終平靜溫和。仿佛顧流云所籌謀演示的一切，他都透過這層表面看出了真相。
但顧流云露出端倪足以看破的這一點(diǎn)，是真相，卻也不是真相。
陸修堯拍了拍顧流云的肩，拂去了海棠樹梢滴在他肩頭的露水，坦然自若：“顧公子，本王知你再清醒不過，在本王面前便也沒有演戲的必要了?！?p> 顧流云笑而不語。
陸修堯放下手，搓了搓指尖，一雙藏盡陰謀野心的眼眸平淡溫和地看著樹下一身青衣的男子：“顧公子，可有苦求而不得之物？”
“若成大事，可許你潑天富貴?？稍S你權(quán)傾朝野，天下聞名?！?p> “世間萬般不可得，本王卻有把握可拿來換你忠心?！?p> “……忠心？”顧流云終于接過話頭，唇舌玩味地咀嚼過這兩個(gè)略顯荒唐的字眼。
家破人亡滅門之仇，他竟也敢談“忠心”二字？
他慢條斯理地垂眸撥弄腰間環(huán)佩，儒雅清俊的眉眼似水墨一般暈染開：“在下的忠心……并不好換吶。”
他眉心一涼。一滴雨忽而落下，隨后天空開始稀稀疏疏的落雨。秋風(fēng)拂過，雨絲微斜。青衫暈染了水花，像極了丹青筆墨中那一抹抹天青色漣漪。
顧流云順手拿過油紙傘，卻靜默良久，并未撐開。
二人在雨中靜立，無遮無掩，目光在煙雨迷蒙中彼此侵略對視。陸修堯更高一些，負(fù)手而立，視線一經(jīng)落在那把油紙傘上，眉頭一皺：“你早知今日有雨?！?p> “未雨綢繆罷了?！鳖櫫髟泼嫔匣謴?fù)笑意，蒼白修長的手微微用力撐起那把油紙傘，人在傘下，雨落幕簾。
他在雨中看著面前錦衣華服的王爺，忽而灑脫一笑，走近了兩步，微微抬臂，將陸修堯圈入傘下。
陸修堯眸中有些喜悅滋生：“顧公子渡本王一程，本王日后必會相報(bào)?！?p> 顧流云卻意外得平靜：“非我渡王爺也，傘也。”
他舉著傘慢慢沿著小路向前，一步步踏在光滑的鵝卵石上，穩(wěn)而從容，環(huán)佩亦叮當(dāng)作響。
那日大火漫天，火舌卷過他的衣衫，火海中唯余磚瓦府邸的殘灰和親人歇斯底里的哀嚎。而今，微雨風(fēng)輕，他舉著傘，渡著放火之人。
大業(yè)為重，他的仇恨若是滯后一些，只要日后沉冤昭雪，也算是值了。
再忍忍……吧。
陸修堯?qū)⑷艘宦穾驎浚赝颈M是是談笑風(fēng)生之語——
“本王倒有些惶恐，若今日公子不情愿，本王這身新?lián)Q的衣裳豈非要遭殃了？”
“在下怎敢這般無禮？若是不依，定要將傘留給王爺?shù)?。?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