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鳶又一次仔細地看了看余懷淵的臉,突然說道:“把左手伸出來。”
余懷淵不知道景鳶要做什么,或許要先砍他的左手?但他已不想做無謂的掙扎,依照景鳶的要求,伸出了左手。
“掌心向上,袖子挽起來?!?p> 余懷淵不明所以,還是照著做了,左手手腕至手肘的一大片令人觸目驚心的燙傷疤痕隨即露了出來。
竟然是他!景鳶頹然坐下來。余懷淵也放下了手臂。
沉默半晌之后,景鳶說道:“今日我不殺你,你去振你的綱紀也好、除你的蛆蟲也罷,只要你不再攪動風云,讓無辜的人蒙難,青玉堂的賬就一筆勾銷,你我也不必再見?!?p> 等余懷淵回過神來,景鳶早已消失在無邊的黑夜里。
居然從青玉堂堂主手中撿回一條命,余懷淵感嘆自己還真是命大,他撫摸著自己手臂上的傷疤,難道是這些傷疤救了自己嗎?既然天不亡我,那么自己就要把沒做完的事接著做下去。
第二天,柳誠在一位中人的陪伴下,來到了余懷淵在京城的住處。這個地方柳誠并不陌生,上一次,正是他這個“蟊賊”順走了余懷淵的“初霽”。
“余前輩,晚輩如約來叨擾了!”柳誠一進門,便開始寒暄,他還不知道余懷淵昨晚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
“原來是柳公子來了,稀客稀客?!庇鄳褱Y趕緊把柳誠讓進屋里,并給中人使了個眼色。中人見狀,立即退到屋外等候。
“柳公子來京城,可是有什么要事?若是有用得著老夫的地方,千萬不要客氣。只是老夫人微言輕,恐怕不能幫上柳公子太多忙?!庇鄳褱Y一邊沏茶一邊說。
柳誠在心里暗叫了一聲“老狐貍”,要不是你,我能有什么事?但眼下這層窗戶紙還不能捅破,柳誠只能繼續(xù)和他周旋。
“前輩也知道,鳳棲府素來不問世事,我也樂得做個快活少爺,哪有什么要事?只不過是突然想起了前輩,好久不見,心中甚是掛念,所以特意前來拜會。”
“老夫真是受寵若驚了。”余懷淵笑道,讓柳誠喝茶。
柳誠決定刺激他一下。
“前段時間,晚輩和家母閑聊時,說到了前輩,提起您那首‘秋月照茅亭’,家母告訴我,很多年前也有一個人能把這首曲子彈得極好?!闭f到這里,柳誠停住了,看余懷淵有什么反應。
余懷淵的臉色果然微變,卻努力裝作什么事也沒有,輕輕笑了笑,“畢竟是首名曲,多幾個人會彈也不奇怪?!?p> “是嗎?”柳誠沒有將目光從余懷淵的臉上移開,不過并不咄咄逼人,“家母說那人是她年少學藝時的一位師兄,她對這位師兄的人品和才情極為敬重,只可惜天妒英才,二十多年前云州爆發(fā)瘟疫,致使這位師兄英年早逝?!?p> “英年——早逝?”余懷淵有些遲疑地問,手指微微顫栗。
柳誠看在眼里,他已經確定余懷淵就是連岳川,但還是若無其事地說道:“這是家母的猜測,不過極有可能如此,畢竟從那之后,再也沒有人見過那位師兄?!?p> 余懷淵沉默了一會兒,似是在感懷世事無常。
“晚輩有時候會奢想,若是前輩能遇到家母這位師兄,同為高潔風雅之人,您定會與他結為知音。”
余懷淵看著一臉謙遜的柳誠,對于柳誠是否已經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他心里多少有些拿不準,單憑一首曲子,還是不足為據吧?盡管柳誠也曾見過自己那把琴,但他年紀輕輕未必就能識得它是“初霽”,即便認出,是不是也可以當成巧合?
孟衿然,那個讓自己多少年魂牽夢縈的佳人,居然還記得他!還說自己敬重他!這讓閱盡世態(tài)炎涼的余懷淵的感到了深深的慰藉。當年因為自己囿于門戶的陳見,讓自己錯失了一段大好的姻緣,以至于抱憾終身。
“那倒還真是有些可惜?!庇鄳褱Y自己也喝了一口茶,借以平復自己的心境。“不過以老夫這把年紀,還能與柳公子相識相知,也算是老天格外眷顧?!?p> “多謝前輩抬愛,晚輩生性散漫不羈,酷愛游山玩水,在家母的熏染下也粗通音律,家父家母雖避世而居,但也常說千金易得知己難求,前輩要是不嫌棄,不如與晚輩同游個三年五載?也好讓晚輩能多多向前輩討教?!绷\覺得溫情牌已經打得差不多,該說說自己的想法了。他希望余懷淵能夠看在母親的情分上,不要再勉強自己。
余懷淵搖搖頭,“柳公子還有錦繡前程要奔,怎能跟我一個糟老頭子一起虛度光陰?上次老夫曾勸公子應出仕為家國效力,今日與你相逢,更是堅定了這個想法。大丈夫當心憂天下,柳公子既有大丈夫之才,就該有大丈夫之志,如今看似河清海晏,實則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柳公子可曾想過,在這樣的情形下,又如何能夠獨善其身?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通透如你,不會不明白其中的道理?!?p> 柳誠沒想到溫情牌竟然起了反作用,余懷淵不但沒有打消讓他做官的念頭,還給他講起了家國天下的大義,而且不得不承認,余懷淵所說還是有些道理。
“前輩所言極是,只是高看了晚輩的能力,以晚輩的才學和資歷,實難為黎民造福,幫圣上分憂。”
余懷淵立即接過柳誠的話:“你還沒有做過,怎知能力不夠?你的才學老夫心中有數,至于資歷,得道者多助,只要你能夠盡心盡力幫圣上分憂、為黎民造福,自然有的是人來擁護你?!?p> 柳誠知道今日跟余懷淵話不投機,再多講也無益,便起身告辭,余懷淵本想盡地主之誼招待柳誠一頓酒菜,也被他婉拒了。
回宮的路上,柳誠把余懷淵的話想了一遍又一遍,明白這次他失算了,看來云州知府他非做不可。
這次對余懷淵的特意造訪,的確沒有給柳誠帶來任何幫助,相反更加堅定了余懷淵的想法。且不說之前他有那么充足的理由要柳誠出任云州知府,單憑孟衿然還記得他、還敬重他,他也要助柳誠——孟衿然的獨子,走上人生巔峰。盡管他早與孟衿然毫無瓜葛,但如果能用這種方式來彌補自己最深的遺憾,一生也似乎圓滿了。
柳誠啊柳誠,你還是太年輕!柳玄璋、孟衿然,你們還是太單純!你們以為,不問世事,世事就不問你們了嗎?你們以為僅靠著鳳棲府的祖蔭就能一直富貴無虞嗎?你們知道鳳棲府的良田莊園是如何得來的嗎?沒有柳氏祖上的封侯拜相,哪有你們今日旁人艷羨的身家!你們可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官家不對鳳棲府有所依仗,你們的良田莊園也終將是過眼云煙。
財富是靠不住的,但權力可以,只有握住、抓緊手中的權力,才能夠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任人宰割。柳誠,這個道理你遲早會明白!余懷淵想了很多,就是沒有想到當初是自己的一廂情愿,如今還是。
景鳶再次出現在祁王的書房,眾人見她神色黯然,都不知該如何開口。最終,還是景笑天打破了沉悶。
“娘,余懷淵是不是還活著?”
景鳶看了景笑天一眼,苦笑了一下,果然還是女兒了解自己。
“是的,我找到了他,也差一點殺了他,但最后還是放了他?!?p> “為什么?”景笑天差點跳起來,難道唐越和吳冕就這樣白死了嗎?
“因為余懷淵曾經救過我的命,盡管他自己都不知道?!本傍S喟嘆了一聲。
大家聽了都驚詫不已,居然還有這種事情?
當年云州鬧瘟疫的時候,初入江湖的姚景鳶剛好來到了云州邊境,不幸也染上了疫癥,呼吸困難,全身酸痛到無法站立,和當地絕大部分染病的居民一起被隔離在一家祠堂。當時全云州都一片混亂,偏遠地區(qū)更是缺醫(yī)少藥,加上交通又極為不便,眼見已無力回天,姚景鳶甚至連遺言都想好了,這時卻突然從外地來了一個郎中,一個沉默寡言的落魄郎中。
郎中也不說自己姓甚名誰,只說自己會一些醫(yī)術,如果有人愿意,可隨自己去山上采挖一些草藥,煎煮后讓染病之人服用。眾人已經別無他法,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yī),好幾個病人的家屬跟隨這個郎中上了山。
讓大家欣喜的是,喝了幾天郎中配制的藥湯之后,所有人的癥狀明顯都減輕了一些,一些家屬激動地給郎中磕頭叩謝,不過這個郎中倒是平靜得很,也不怎么看人,一如往常低著頭熬藥。
姚景鳶覺得這個郎中有些奇怪,忍不住在暗中多看了郎中幾眼,三十來歲的年紀,雖胡子拉碴衣衫破敗,但舉手投足之間的風度還在,似是遭遇了什么重大變故,但她也只是猜測,不便貿然過問。
之后的一天,正在藥快要熬好的時候,一個孩童冒冒失失的跑了過來,眼見就要撞在藥罐上,郎中連忙一手去抓藥罐的柄,一手擋在了小孩面前,結果藥罐沒抓住,滾燙的藥汁全灑在了郎中的左胳膊上……
孩童的父母感激的無以復加,語無倫次地把感謝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郎中也只是笑了笑,忍著痛給自己上了藥。幾天之后,病人都好得差不多了,這才突然發(fā)現那位郎中已經不聲不響地走了。姚景鳶很是遺憾,怎么說郎中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一心行俠仗義,卻連恩人來自何方都不知道,將來又如何去報這份恩情?
見到余懷淵的第一眼,雖然須發(fā)皆白的余懷淵已與當年大有不同,但景鳶還是在他臉上依稀看到了郎中的模樣,而余懷淵手臂上的燙傷,證實了她的猜想。
一心要殺死的仇人竟是自己心心念念二十多年的救命恩人,景鳶如何能對余懷淵刺出手中的劍?她甚至在想,如果自己去年收到余懷淵的書信時,不是那樣意氣用事,而是去見了余懷淵,是不是也就不會有唐越、吳冕的枉死?
書房里又是一片沉寂。
“娘,您見到柳誠了嗎?”還是景笑天先開了口。
“他應該還在皇宮里?!?p> 柳誠已經進宮快十天了,還沒有一點消息,看來這云州知府他是推不掉了,大家都這么認為。
余懷淵回宮后,對宣慶帝面授機宜,告訴他柳誠已經有所動搖,現在只需給他足夠的誘惑便可。
“以他的年紀,做云州知府的誘惑還不夠大嗎?”宣慶帝問道。
“就官職而言,的確是夠了,不過依微臣看來,柳誠定不會甘心做一個尋常的知府,非常之人往往想要行非常之事,而官場之中,關系錯綜復雜,動輒需要前瞻后顧,不少人的雄心抱負因此漸漸被耗干殆盡,治世之才淪為平庸之輩。如果陛下能夠給柳誠足夠的空間,放手讓他治理云州,讓他心中所想都能一一實現,他定會拋開顧慮,接受任命。”
“那他不是成為第二個祁王了嗎?”宣慶帝不明白,剛把狼趕走為何又要給自己招來一只虎。
“這不一樣,祁王是斷了線的風箏,不知道他要飛向哪里。而柳誠不管他飛得多高,那根線始終都在陛下手里?!?p> “就不擔心養(yǎng)虎為患嗎?”
“柳誠不是虎,充其量是一大只花貓。如何養(yǎng)貓,讓不讓它吃飯,讓它吃什么,歸根到底還是陛下說了算?!庇鄳褱Y暗示宣慶帝要對自己有信心。
宣慶帝也笑了,是啊,朝堂上的那些官員太無趣。柳誠是虎也好,是貓也罷,他都要養(yǎng)一養(yǎng)。
“余愛卿,前幾日又有人奏議朕立后之事,你意下如何?”一想到此,宣慶帝就頭疼不已,端妃近日越發(fā)勤勉,大有志在必得之勢。
“陛下,此事能緩則緩吧,至少等到云州的事情安定下來。”余懷淵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