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不像一年只有一次人的樣子,倒像是從來沒有個正經(jīng)人的樣子。
推開門,堂屋并不大,只有一張桌子放在上方偏中間,桌子上散放著一堆撲克牌。左手邊的房間門是開著的,我站到房門口,潮濕的霉味像要把我撲倒。我下意識地往后退了退,我怕潮。
我突然找到了一種熟悉感,仿佛一切還是當年,不多的大柜子,顏色暗沉沉的。這種熟悉讓我又快樂起來。但這家人實在不講究。如果現(xiàn)在有人抓住我,我真的跳進黃河都洗不清,我沒法告訴別人,是他們家自己弄這么亂的,我還沒動手。
逐漸熟悉了昏暗和這種氣味后,我走進去,打開了朝向后面的窗戶,我這時候看明白了他們家的構造,前面是兩間房,一間堂屋,一間房間,后面有個小房子,和前面的正屋隔著一點,但沒有圍墻。也有那么一些和當年的不同,墻是更直的,白色泛黃,看不見土,這種小小的進步也讓我愉悅。
如果不是陽光對我不太友好,我其實白天也可以出去,因為坐在門口數(shù),也沒有幾個人。晚上我就帶著一瓶水去找老陶,一邊給他添水一邊讓他給我講故事,他有點啰嗦,但我也太無聊。
“明天想走了?!?p> “別呀,我肚子里東西還多著呢,有的講?!?p> “你要講的我都知道了,這塊田前些年種什么,這些年種什么,那戶人家什么時候搬走的,村子里每個人什么時間生的,什么時辰被敲鑼打鼓送走的?!?p> “哎呀,那我不是只能知道這些嗎?遠了還看不著?!?p> “老陶,我不是來聽這些的,晚上在這還好,白天看著,老覺得太陽怎么一直不落山。”
“那怎么辦?”
“不知道?!?p> “再待待吧,想好了再說,不能貿(mào)然上路?!?p> “可是……”
“別可是了,你想好去哪,怎么去再說。今個我不給你講故事了,我這也是千年枯木逢一春,你來了也讓我算是喝飽了水?!?p> “我?guī)Я藖?,再給你添一回?!?p> “不用,不講話不傷神的,沒有也習慣了?!?p> “走的時候我給你添滿,讓你好好養(yǎng)著。”
“你說這人啊,不,這陶器啊,以前天天被用著盛這盛那,心里老覺得累得慌,想歇。但這一歇幾千年,沒有舒服勁,反倒慢慢沒了筋骨了。”
“失去了用處嘛,人沒了用處,就是聊勝于無了。什么東西都一樣?!?p> “你們怪好的哈,以前守陵,現(xiàn)在……”
老陶不說話了。
“現(xiàn)在的我們就是沒水的陶器,正在失了筋骨,還瞎了眼睛。”
“會有的,還會有的,今個就早點回去歇著吧,趕明兒咱再商量?!?p> “好嘞……”
回到房子里躺在床上,我還在想老陶剛剛說的話。老人常說,人是沒有什么舒服日子的,這話一點不假。和我的那些兄弟相比,我現(xiàn)在也是神仙日子,簡直自由“過了火”,但又心里知道,這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老何,你怎么睡在外面。”
“啊,你說什么?”
我嚯地一下站起來,這,這聲音在門口。我不敢喘氣,如果是過路人,我現(xiàn)在挪動反而會壞了事。
“問你怎么不進去?你這老漢,又在哪喝成這樣?!?p> “在哪?在哪……”
“起來,鑰匙呢?”
鑰匙?這是他家?
“有什么鑰匙?哎呀……”
正在我要向外跑時,我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來不及了,我立即站到房門后,身子貼著墻,大氣不敢出。只要他進來不是先進房間,我就還有機會從正門逃走。那個和他說話的是誰?他會不會進來?會進來的,兩個男人,我一定會被拿住,就算逃脫,我也會暴露了,那該怎么辦,兵俑自己從地里鉆出來了?真他媽是個笑話。
“你看,這不就進來了,呵呵……”
“進去吧,進去吧,地里扒幾個錢,就喝得爛醉……”
“哎,你過來,我告訴你,我撿了個寶貝,你不知道吧,寶貝……”
“什么寶貝,什么寶貝讓你喝成這樣?”
“你看你還不信,一個罐子,這么大,撿的?!?p> “好好好,寶貝,我走了啊,老何,門關好?!?p> “你真是……”
這么個酒鬼,等他睡著就好了,最壞也就是被發(fā)現(xiàn),明天沒有人會相信他的醉話。我聽到“咣”的一聲門響,感受到一陣重量撞到門上,我胸口盔甲上的前衣襟都仿佛被突然打磨了個邊,但我低不下頭,我的整個身子被緊緊地固定在了門和墻壁之間。
一秒,兩秒,五秒,都沒有動靜。這家伙靠門睡著了?真是個祖宗!我這挺一夜脖子,明天還能有命出這個門嗎?
我試著動了動,又是一陣重量,我被壓得更緊了,反復兩三次,每一次嘗試抵抗外面都好像更用力了一些。
這樣下去根本不是個事,我必須奮力一搏。如果他不省人事,我就正好走,如果他看見了,他看見了,我實在不想他被嚇到,我知道,突然間的刺激可能會讓他下半輩子都精神失常,但我沒有辦法。
我霍地一用勁,感覺到外面的人被推出了兩三步遠,但和我想的不一樣的是,他并不是癱倒在門前,而是站著的,這一推,我們著實打了個完全的照面。
是的,我站在了他的面前,他睜著兩眼,看著我,瞳孔放大到了我害怕的地步。下一秒,他會怎么做?大喊大叫?發(fā)瘋一樣又哭又笑?我想開口解釋,“我不會傷害人”,但看見一個俑人已經(jīng)要命了,還在講話,就更要命了。
“什么東西?”
他沒有動,但這樣的平靜讓我更加毛骨悚然,他的精神可能已經(jīng)到了極限。
“不會傷害你,不會傷害你,兵馬俑,西安,西安你知道嗎,西安兵馬俑,兵馬俑。”
“兵馬俑,活的?”
“不要害怕,聽我說,我們是很普通的士兵,一直活著的,像你們一樣,不是,和你們不一樣,也是一樣的。”
我舌頭打結,這一刻成為了全西安最慫的兵馬俑。
“玩什么把戲?快說?!?p> 他突然沖過來,我還沒有準備,便被抵到門上。
“我無意傷害你,只是出來借住在這,你,你不害怕就是最好的?!?p> “我什么都沒有,怕什么,我怕什么?”
他突然又些怒氣,我并不知道怎么回事。推開他其實是件很簡單的事,我胳膊往上一抬,他便在我的用力下退后了。
“我立刻走。但希望今天你看見我的事不要對外提,你知道這會引起多大的慌亂。”
我加快了幾步走到門口,房里的聲音讓我站住了腳。
“抓住你是不是比什么都值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