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昌十四年，夏。
都御靈最近真的很不爽，母親高氏每日都要將她叫去，耳提面命，在宮中伴讀的各種謹慎小心，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二姐都禾纓站在一旁，眼睛不是眼睛，耳朵不是耳朵地看熱鬧，哼。
說實話，她相當不喜歡伴讀這份差事，每日要早起不說，還得日日去麗花宮，和精致假人嚴貴妃一番周旋，雖然不費力，可費腦子，心累。好在六公主還算好糊弄，雖然驕橫跋扈了一些，但畢竟小孩子家家的，能跋扈到哪里去，三眼倆語就被她給帶偏了，久而久之，那嬌蠻的性子倒是好了不少，六七歲的孩子正是白紙上開始著墨的時候，為了自己能舒服一點，都御靈不介意在六公主這張白紙上多添幾筆，有了六公主這個人形擋箭牌，都御靈在宮中的伴讀日子倒也挺滋潤，偶爾還會見到隆昌帝，被他老人家扣住，考教一番，看上去隆昌帝似乎對她還頗為喜歡，都御靈在宮中的日子就過得越發(fā)的舒坦了。
再然后，七皇子高侑也加入了六公主的讀書行列，三人行，必有一領頭的，每回三人鬧出點什么動靜，領頭的必定是六公主，都御靈就縮在一邊，默默地看著，六公主則一臉嬌蠻地指點江山，實則都御靈才是那暗中攛掇的人，但以如今六公主和七皇子的智商，還沒法回過神來，三個人相處的還挺融洽。
嚴貴妃對自己的一雙兒女的教育，自然不能有疏漏，六公主的老師乃是大晉朝鼎鼎有名的大儒顧開梅，都御靈聽過這個大儒的名聲，據說顧開梅當年是連中三元入的仕，又出自隴南大族顧家，那是風光霽月深受追捧啊，再加上年輕時也是長相頗為周正的美男子，顧開梅當年可是風靡京都，都御靈的母親高瑩年少時也是崇拜過他的，顧開梅的山水畫相當有名，千金難求，都御靈在母親房內見過一副，她不怎么懂畫，但欣賞能力還是有的，的確很厲害的樣子。
如今活的顧開梅就端坐在上書房，雖已上了年紀，但也是風骨無限，自有一派文士之姿。都御靈不由多看了幾眼，顧開梅便注意到這位新來的小弟子：“可是應國公府的五小姐？”
顧開梅就是上了年紀還風度翩翩的中年男子，聲音頗有磁性，態(tài)度也溫和從容，都御靈不自覺的就拘謹：“回老師，正是?！?p> 顧開梅略略看了一眼她的身形，點點頭，小小年紀倒是還算穩(wěn)重：“讀過哪些書？”
這跟嚴貴妃問的差不多，但能感覺到不是寒暄和敷衍，是真的在詢問她的閱讀范圍，好掌握她的進度：“三字經，弟子規(guī)，千字文讀完了，家學的夫子正準備教女四書呢。”
六公主有些驚訝：“弟子規(guī)你讀完了？”
都御靈點頭：“嗯。老師，你該不會也想教女四書吧？”
顧開梅笑：“怎么？女四書如何，不想學？”
“倒也不是，只是想象不出來老師教女四書什么樣，大概有些違和?！?p> “老師不教女四書，不過，作為女子，不妨讀一讀，明德立身。”
都御靈其實早就粗粗讀過傳說中的女四書，除了女戒有些讓人頭皮發(fā)緊之外，其他幾本其實還是不錯的，只是能看是一回事，真要一板一眼的遵守，那就跟讀律法是一個道理，律法肯定是對的公正的，至于遵不遵守，那就再說了。
顧開梅自然不會拿女四書出來教，畢竟還有個七皇子在，他們學的孝經。
都御靈其實對這些都沒啥興趣，權當用來當字帖練字，還有熟悉繁體字，只是這幅身體的腦子還不錯，過目不忘，也就背了下來，加上三十多歲的靈魂，對這些文字自然有不同于孩童的見解，幾日授課下來，顧開梅對這個新弟子有了新的認識，倒也開始另眼相看。
六公主和七皇子二人早就對她的過目不忘，和老師之間對答如流，佩服的五體投地了，加之都御靈不似其他姐妹那般，存在爭寵的嫌疑，六公主對她越發(fā)的崇拜了。至于其他幾位公主什么心情，那就不得而知了，有六公主這個宮內一霸罩著，其他幾位生母位份略低的公主自然不敢說什么。
隆昌帝偶爾問起上書房的情況，顧開梅都如實回答，隆昌帝自然也就知道了都家幼女的資質不凡。只是畢竟是孩童，隆昌帝也只是刷了刷存在感，并沒有如何引起關注。
隆昌十四年，秋。
宮內辦了一場中秋宴，朝臣攜家眷一同赴宴，都家如今只倆位嫡小姐在府里，秦氏高氏婆媳二人便帶著都禾纓都御靈二人入宮赴宴，都御靈連續(xù)數(shù)月行走宮中，自然是熟門熟路，不似早前進宮時那般好奇拘束，對隆昌帝和幾位妃嬪也熟悉了，宮宴上，都御靈和六公主二人被迫拉出來，表演了一段詩歌表演，將隆昌帝哄的樂呵呵的，賞了好些珠玉翡翠，都御靈美滋滋地退回母親身邊，吃吃東西，欣賞美人的歌舞表演。都禾纓暗自扯著手指頭，斜睨了都御靈好幾眼，可惜都御靈壓根沒時間注意，此時的大殿上飄來十來位妙齡少女，穿著薄紗羽衣，翩翩起舞，美不勝收，都御靈看的津津有味。
六公主繞過梁柱，悄悄靠近都御靈的位置，“呲呲?！?p> 都御靈回頭，見六公主齜牙咧嘴的朝她比劃，如今二人默契漸成，六公主一個擠眉，她便知想干嘛，都御靈趁母親和其他幾位夫人寒暄之余，溜了出來，“去哪？”
六公主拽著她從后殿走了，“去看煙花，我知道一處好地方，那里能看到宮外的煙花?！?p> 都御靈有些興趣，由著她拉著跑。倆人都自覺地甩開了侍女，就他們二人，不過元凌還跟著，都御靈能感覺得到，雖然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躲在宮中這么多高手的地方的。
也不知道繞過了多少巡邏的禁衛(wèi)軍，走的氣喘吁吁的，終于到了一處亭臺處，都御靈仰起脖子，“這就是宮里最高處？也就三六。。。九層？”
六公主撇撇嘴：“也就九層，整個京都，不整個大晉只有宮里才有九層高的樓閣好不好，走上去看看，你可別恐高！”
都御靈笑了：“那不能夠，上?！?p> 這個九層高的樓閣名叫登云樓，是皇家的藏書樓，也是一處緊急烽火臺，不過如今四海升平，沒什么緊急事，自然就用不上，平日也就幾十個禁衛(wèi)軍守衛(wèi)。
六公主摸出從母妃手里要來的令牌，守衛(wèi)就放她們進去了。
二人噔噔蹬地呼哧呼哧地爬上頂層，還沒站到外面，二人被風刮得七倒八歪的，“這風有些大。。。”
二人看到各自狼狽樣，不由得哈哈大笑。都御靈看著六公主笑的牙不見眼，第一次感覺自己好像真的把她當朋友看待了，倆人牽著手站在九層樓外，俯瞰下去，六公主有些面色發(fā)白，瑟瑟發(fā)抖，都御靈笑道：“你怕高了吧？”
六公主嘴硬：“才沒有，我是冷?！?p> 都御靈懶得揭穿，抬眼望去，遠處的確有宮外的煙花正在一簇一簇的往外冒，古代人的煙花大多不精致，但大約這樣的角度和風景的確獨一無二，整個皇宮盡收眼底，還是挺壯觀挺美的。
“喂，舒華，那是哪呀，怎么好像沒逛到過？”都御靈指著離登云樓不遠的一處宮殿問道。
六公主好不容易睜開眼睛，聞言朝那看去，一下子想不起來是哪。
“不是吧，你這個宮中土著也不知道那是哪？”
六公主哪里肯認：“才不是，我從來沒在高處看過，哪里認得出，走，去那看看我就知道了?！?p> 倆人又哼哧哼哧地下了登云樓，朝方才那座宮殿跑去。噠噠噠地腳步聲在寂靜空曠的宮道上響起，這片區(qū)域有些陰冷，似乎人不多。走著走著，六公主忽然想起：“啊，這里好像是冷宮的范圍了，要不咱們還是別去了吧，冷宮有什么好看的?！?p> 都御靈停?。骸袄鋵m？怎么辦，更想看了，我長這么大還沒見過冷宮。”最主要是她知道元凌還跟著，所以有恃無恐。
六公主顯然有些發(fā)憷，不情不愿地被她拖著走，拐過一處彎，一座幽暗的院墻出現(xiàn)在面前，宮門口并沒有人看守，四周也很安靜，偶爾頭頂有只鳥飛過，發(fā)出嘎嘎地叫聲，六公主嚇得一哆嗦，緊緊地拽住都御靈的手臂。“御靈，我怕，好陰森啊?！?p> 都御靈也有些退縮了，早知道應該白天再來看看了，但是好不容易走到這兒，就這么回去有點慫，二人還是走近宮門，都御靈推了推門，吱嘎，開了，一股花香飄了出來，沖淡了陰森的氣息，都御靈穩(wěn)了穩(wěn)心神，不怕不怕，剛剛在登云樓還看到這里有侍女走動的，總歸住的是人。
倆人進了宮門，朝主殿走去，主殿門匾上的大字逐漸清晰：冷香宮。好冷的名字，香倒也真的香，這院子里大概是種了不少海棠花，月光下還頗為別致。
主殿的側角有些燭光冒出，隱約能聽到侍女們的說話聲，都御靈心中大定，朝主殿正中央走去，這時側角吱嘎門開了，侍女的聲音更清晰了：“我再去熱壺酒來?！闭f著有人走了出來。
都御靈二人一驚，趕忙推了主殿門，閃了進去，這兒的侍女倒是會享受，估計熱酒熱菜歡度中秋呢。借著窗外的月光，都御靈回頭看了看主殿內，有些破舊，桌椅都散亂著，大約好久沒維修過了，忽的里頭傳來一陣哐啷的聲音，六公主正要尖叫，被都御靈一把捂住。
屋外剛好經過的侍女，停住腳，走上前，都御靈以為她要推門進來，沒想到侍女站在門口，朝里喊：“干什么呢，今個兒中秋，你可別沒事找事啊，好生待著吧?！比缓缶土R罵咧咧地走了。
都御靈和六公主面面相覷，這侍女這么囂張的么？主殿里的應該是主子吧，雖然可能是冷宮里的主子，那也是主子啊。倆人決定進去看看，于是二人朝里間走去，里間更顯破敗，地上躺著一個人，沒有點燈，看不清，都御靈小聲地喊道：“喂，你是誰？躺地上干嘛？”
地上的人一動不動，沒有回應，都御靈這會有點后悔進來了，對六公主說道：“要不我們還是走吧，實在是太黑了吧?！绷鼽c點頭，她早就想走了好不好。二人剛轉身，地上的人發(fā)出一聲呻吟聲，依稀聽到喊了聲：餓。
都御靈想了想，見身旁就有燭臺，抽出旁邊的火折，吹著點亮了燭臺，溫暖的黃光撒了下來，照亮了里間，方才的陰森也好像退散了一些，地上的人穿著半舊的衣服趴著，露出半邊臉，哪怕如此狼狽，都御靈還是從那半邊臉看出此人樣貌不俗，身形也勻稱，大約也是個美人，只不知犯了什么錯，被關在這里，虎落平陽了。
都御靈走上前，將地上的人搬開，本想抬回后頭的床榻的，發(fā)現(xiàn)抬不動，就作罷了，她輕輕撥開那人耷拉在面前的頭發(fā)，嚯，好漂亮的一張臉，就是瘦的皮包骨了，此時六公主也跟著蹲在一旁圍觀，“哇，好漂亮的美人，怎么從未聽說過呀。”
都御靈無語：“要是聽說過，她也不會被關在這里了吧，但是，怎么會這么年輕啊，冷宮里應該是你父皇的妃子吧，按照君上的年紀，不應該有這么年輕的妃子，還被關在冷宮?！?p> 六公主點點頭，又搖搖頭，她也不曉得了。。。
地上的那人微微睜開眼，一雙美目黯淡無光，冷然地看著面前倆個小屁孩，手指微動。都御靈這才想起剛這人說餓，于是往懷里掏啊掏，所幸今日出門前，為了防止吃不飽，特地讓乳母準備了些白玉糕揣兜里，這會正好給這個人吃。都御靈將白玉糕放在這人面前，這人略微動了動手指，似乎提不起勁，都御靈嘆了口氣，幫人幫到底，喊上六公主，二人將她扶了起來，靠坐在床沿，將白玉糕塞進她的嘴里，這人慢吞吞地吃著，即便餓的發(fā)昏，還是頗為優(yōu)雅的吃著，只是都御靈看著看著就感覺哪里不對，“你是男的？?。。。∮泻斫Y??！”
那人繼續(xù)吃著，并沒有答話，六公主也仔細看了看，“好像真是男的哎?！?p> 那人終于有了些力氣，指了指他們身后的桌子上的水壺，都御靈腹誹，還挺會使喚人。都御靈走過去，倒了杯水，遞給他，那人咕嘟咕嘟喝光，終于緩了過來。
都御靈蹲下來，平視著他，“你是誰？為什么在這兒？你是太監(jiān)么？”
那人輕輕搖了搖頭，依舊不說話，只盯著都御靈看。六公主站在那兒，拍了拍都御靈：“御靈，我們走吧，這里也沒什么好看的了，再不走，母妃那邊要找我了?！?p> 都御靈總覺得這個人有故事，關鍵是長得實在太好了吧，“怎么沒什么好看的，這個人不就挺好看的。多看倆眼，以后不見得有機會看到了?！倍加`笑嘻嘻地調侃，邊站了起來，拍拍衣服，見這個人始終一言不發(fā)，也沒什么耐心了，拉著六公主就走了。快走到門口時，都御靈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那個人依舊坐在那兒，看著他們這兒，仿佛在看獵物，都御靈瑟縮了一下，獵物，什么鬼，不再管身后，二人匆匆出了冷香宮。
殿內的人一直盯著關上的門，方才那個小姑娘的玉佩露了出來，上面寫著一個都字，應國公府，那人將地上吃剩的白玉糕撿起來，拽在手里，嘴角輕輕扯了扯，原本如同枯井的眼眸亮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