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了數(shù)日的大雪終于在傍晚放晴,福寧郡主、老鎮(zhèn)國公夫人明日便要出殯。
白日里前來吊唁的客賓已經陸續(xù)離去,只待歸家之后叮囑下人們設好明日的路祭,他們于這場白事中所扮演的角色也就落下帷幕了。
只是對于鎮(zhèn)國公府而言,這場白事所帶來的影響尚未顯露出冰山之一角。
賓客離去之后,一片慘白的鎮(zhèn)國公府在層層厚雪的掩埋之下更顯寂寥。
廣闊的廳堂寂靜無聲,庭院里積雪從樹枝上滑落的簌簌聲清晰可聞。
偌大的鎮(zhèn)國公府,唯有女眷守靈的內堂里還傳來細細的說話聲,也依舊森冷如同死宅一般,沒有半分活人氣。
老鎮(zhèn)國公父母已逝,也無有手足,宗族祖脈遠在大凌邊界,素日少有往來,一生僅僅娶了一妻一妾,生下一兒一女,妾室十年前沒了之后他也沒有再納新人,自己個兒也于兩年前戰(zhàn)死沙場,偌大的國公府里正經的主子只有三個,已不是冷清可堪形容的了。
如今老國公夫人又遭逢此難,便是這頂天的柱子轟然倒塌,怕是離大廈傾頹不遠矣。
一個中年嬤嬤腳步匆匆,穿過二門朝著靈堂走來。
一路上遇見的下人都默默朝她行了個禮,候在一旁,見她匆匆而過并沒有什么吩咐,才繼續(xù)各司其職,并不敢言語。
她走到靈堂門口,瞧見兩個不足十五的丫頭低著頭伺候在門口沒有入內,心底不由又嘆了口氣,揮手示意她們不要來打擾,自己抬腳走進內堂。
偌大的靈堂靜的嚇人,一個小小的人兒直挺挺的跪坐在竹席上,神色掩藏在一身重孝之下,讓人瞧不出她此刻的心思,這不動聲色的模樣倒叫這幾日前來試探的賓客有幾分摸不準,也不由得嘆息一聲,不愧是福寧郡主的親生女兒、鎮(zhèn)國公府的嫡女,雖只有十二歲稚齡,但卻是個扛得住的穩(wěn)重性子。
“奴婢見過縣主。”嬤嬤在她身側行了禮,便在她身后跪坐下來。
陌微涼幽深的眸子微微閃了閃,有一絲活人氣兒從她眼眸深處泛開來,嬤嬤便覺得身上莫名一松,心神也定了一定。
“他……”似乎許久都沒有說話,陌微涼僅僅吐出一個字,喉嚨便干澀無比,不由得咳嗽了一聲,嬤嬤立刻傾身過來扶住她,伸手輕撫她的后背。
“縣主喝些暖湯吧,天寒地凍的您的病若是加重了可如何是好?”
她止了咳:“不妨事,他幾時能到?”
嬤嬤見她堅持,也不敢太勸:“來人說已到城門,一時半刻便能到。”
話里并無有什么異樣,但是仍能聽出嬤嬤語氣并不太好。
陌微涼有些恍然,她們說的“他”不是別人,而是鎮(zhèn)國公府唯一的男丁,老鎮(zhèn)國公的庶子,現(xiàn)任鎮(zhèn)國公陌驚弦。
陌驚弦兩年前繼任鎮(zhèn)國公的爵位之后,便一直待在軍營中,或許是知道福寧郡主和她都不待見自己,也不想在她們面前討嫌,只有福寧郡主壽誕和過年的時候才會回府。
如今福寧郡主逝世,她派出府中家丁前去報喪,走得再慢,兩天兩夜也能趕到了,再加上回程,至多不過四日,但是陌驚弦偏偏趕在停靈第七日傍晚才到,現(xiàn)如今國公府里都是福寧郡主的人,自然對他心生不滿。
是啊,若是當年的她,何止是不滿,怕是連知會都不肯知會他。
當年,她想起來了。
當年啊,嫻妃娘娘壽辰,皇宮夜宴,她與母親受邀入宮陪伴嫻妃娘娘。
那時她正和宜佳公主在梅園為嫻妃娘娘折梅,突然間她接到母親在宮中失足落水溺亡的消息,等她趕到時,看到的只有母親冷冰冰的尸體。
她沒有哭,而是抱著母親的遺體回了家,這才一口鮮血噴出,昏倒在地。
等她醒過來,就開始操辦母親的后事。
至于給陌驚弦報喪這種念頭,壓根就沒有在她的腦海里出現(xiàn)過,她從來也沒有將他當成一家人。
在她眼里,不把他當成仇人就已經是她善良大度了,又怎么會讓他出現(xiàn)在母親的喪禮上,瞧見她孤苦無依的狼狽?
但是,即使她沒有派人給他報喪,他也還是知道了這件事,并且丟下了軍營里的事情,帶著三倆心腹快馬趕了回來。
那時他花了幾天來著?
她有些想不起來了,但總歸沒有趕著出殯的前一天,而是陪著她守了幾天靈,最后還親自扶靈上山,并且認認真真的為福寧郡主守孝三年。
不管鎮(zhèn)國公府內里如何母子不睦,兄妹不和,至少在外人看來,這個庶出子已經仁至義盡了。
可是如今,不一樣了。
陌微涼抿了抿干燥的唇,將溢出唇角的那一抹冷笑生生抿掉,她既然已經回來了,又怎么會繼續(xù)走上輩子的老路呢?
那一遭刀山火海,地獄冥途,她報了血海深仇又如何,自己不也落得個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場?她拉著她的仇人下了十八層地獄又如何,她的親人能夠活過來嗎?
既然老天爺給了她重來一次的機會,她絕對、絕對不會放過!
嬤嬤見她良久不語,以為她是心中氣悶,便勸導著:“縣主若是不想見,不見就是,也不需往心里去。往常如何,今后也是如何,皇上總歸不會不管您。只如今夫人大事在即,縣主不好與他爭執(zhí),倒叫旁人看了熱鬧?!?p> 因為福寧郡主不待見陌驚弦,導致府里的一干人等也跟著不將他放在眼里。
只是福寧郡主并非惡毒主母,虐待庶子的事情她做不出來,但是當他不存在就沒有什么心理壓力了。
陌微涼自幼就對這么個“哥哥”十分厭惡,覺得他分薄了父親的寵愛,自然也受母親的影響,對其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可如今,整個鎮(zhèn)國公府僅剩下他們兩個,有些時候有些事總不能再當他是個透明人。
“秀嬤嬤無需再言,我心里有數(shù)。”陌微涼伸出手,隨時準備著的秀嬤嬤便扶住了她。
秀嬤嬤見她借著自己的力道站起,不由問道:“縣主可要稍稍休息會兒?”
“不必,扶我去大門處。”
跪得太久,站起來腳上便傳來一陣一陣的麻木刺痛,可她面上卻一點也不顯,比起她曾經遭受的痛苦,這根本不算什么。
大門?縣主莫非要親自去迎接那個庶子?
秀嬤嬤為自家縣主感到十分委屈,郡主在世時縣主何曾受過這等委屈?郡主剛剛去了,縣主就得要放低身份,去向那人小意示好,她覺得心中鈍痛不能自抑。
一時又轉念想到,縣主真是長大了,知道趨利避害韜光養(yǎng)晦了。
郡主一去,縣主在這府中只能仰仗他了,若是仍然與往常那般,雖然度日不成問題,可他要是故意使法子磋磨縣主,縣主也是孤立無援,不若將關系緩和,做個面子情也好。
回頭縣主再請皇上做主,許一門好婚事,帶著福寧郡主留下來的厚厚妝龕嫁出去,擺脫了鎮(zhèn)國公府,自然也是逍遙度日,無人敢欺。那她也有面目去見郡主了。
陌微涼瞧見秀嬤嬤一臉變幻莫測也知道她是擔心自己,也沒有再說什么,而是對著守在靈堂門口的兩個丫鬟吩咐道:“叫廚下備好食水,他回來時身邊必會帶著人,別忘了他們的?!?p> “是,縣主?!?p> 兩個丫鬟中一個叫做有雨的領了差事而去,另一個叫做有霞的則是上來扶住她的另一只手。
“縣主小心足下。”
鎮(zhèn)國公府位于青雨巷內,由于這附近住的都是皇親國戚,于是青雨巷又名小御巷,居于皇城右側、內城中心。
陌微涼還在心里盤算著陌驚弦從城門趕回來需要多少時間,就聽見寂寥的長街傳來陣陣馬蹄踩踏在青石板上的聲音。
她不由得側頭去看,只見三騎駿馬正從小御巷口疾馳而來,首當其沖的便是一個少年,身姿清瘦卻不顯得羸弱,半束起的長發(fā)正隨著駿馬的奔跑而蕩漾,身上穿著軍中制式常服,竟然不足五成新。
不知怎的,她的眼神好得出奇,竟能瞧見他手中短鞭上因為使用次數(shù)過多而炸起的短毛刺,他執(zhí)鞭的手腕因為束袖的布帶松弛而被寒風凍得發(fā)青,他肩上的披風也不知被什么撕裂了幾道口子,他沒有束起的頭發(fā)有幾縷掖進了衣領內,他的唇緊抿著,有干皮翹起,他的臉色也不好,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正在看著她。
少年打馬而至,居高臨下的看著她,裹挾著一陣郁烈的氣息撲面而來,就好像有什么東西擠進了他與她之間那一片看不見也摸不著的空白,想要將他們聯(lián)系起來。
她怔怔的抬頭看他,既迷茫又期盼,像一只冬日里失祜的小獸瞧見了同類,卻又害怕著不敢靠近。
少年不知怎么,只覺胸口像是被壓了一方巨石,沉得他喘不過氣來。
終于,他還是狠狠的一閉眼,微不可查的點了一下頭。
她用力的低下頭,滾燙的淚水滴落在青石臺階上,朝著他屈膝行禮:“微涼……見過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