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馬背上的金楠渾身微微顫抖，緊緊攥著韁繩的十指嵌進肉里，臉色因為激動而漲得通紅，嗓子又干又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太美了，太壯觀了！
傍晚的陽光掠過丘陵為環(huán)繞其間的盆地披上一件金光燦燦的鎧甲，盆地中散布著灰色巖石堆砌而成的石屋，宛如點綴在鎧甲之上的顆顆寶石。北邊靠近巖壁的的地方有一座約莫四五十間石屋那么大的宮殿，仿佛一顆戴著戰(zhàn)盔的巨大頭顱。宮殿四周的石屋要少一些，卻比尋常石屋大一些，有如圍在脖子上的護頸。
恍惚間，金楠看到一個龐大無比的金甲巨人。他若是站起來，大概可以腳踏地，頭頂天。金楠想象著巨人站在赤首關(guān)前，一腳踩下去，城墻崩裂，神軍潰逃的畫面，更加激動起來。
“楠兒想什么呢？”
金戾離開袁笠，驅(qū)馬來到金楠身邊——他竟沒有注意到?！案赣H，我在想如果存在頂天立地的巨人，我們就可以輕松攻克赤首關(guān)，長驅(qū)直入，直搗神都?！?p> 眼角的余光掃過袁笠，你擔心他暗箭傷我，他卻一門心思擊敗神族。“呵呵，傻小子，你怎么確定巨人一定會幫我們，而不是神族？”話剛出口，他憶起云落山脈的巨鳥一族。如果它們肯幫助我族將士就像幫助我那樣，不就找到巨人了？
“嘿嘿，父親，我只是瞎說的?！笔煜さ男唪龈‖F(xiàn)在金楠臉上，在夕陽的映照下，竟平添幾分神圣的意味。
“走吧，等咱們下到谷地，太陽就該落山了。據(jù)袁笠老將軍說，他不僅準備了好酒好肉，還命令在這里接受磨煉的少年好手列席參加，比武較技。你可要做好被挑戰(zhàn)的準備哦?！?p> “父親，我……我就不參加了吧?！苯痖行┆q豫，在赤陽關(guān)生活了十多年，他一直避免將自己暴露在眾目睽睽下，這讓他不自在，他覺得縱使自己比絕大部分魔族少年出色，他們也只會盯著自己的出身。歸根結(jié)底，他終究不是魔族之人。
“難道對自己沒有信心？剛才和他們拼嗓門的那股豪情去哪兒了？”
“我……我……”金楠支支吾吾地答不上話來。有時候他挺痛恨自己的這種性格，或者說自己的身份。熱血激揚，青春年少，有誰不希望成為視線的焦點，有誰不渴望掌聲和羨慕的目光？但他不能。他極力壓抑著內(nèi)心的躁動，小心翼翼地逃過一切展現(xiàn)自我的機會，為自己穿上一件矜持羞澀的鎧甲，寧愿不要掌聲，寧愿錯過機會，也不想別人在背后對自己指指點點。
金戾當然清楚養(yǎng)子的心思。這么多年除了幽羽，他就再沒有其他朋友?！伴獌海绻氵€沒有準備好，我就幫你拒絕?！?p> 金楠的嘴張開一道微小的縫隙，卻又立刻閉上。他很想爽快地點頭，或痛快地嗯一聲，但嗓子仿佛被一團棉絮堵上，既吸不進氣，也吐不出氣，更別提開口說話了。如果我生在魔族，長在魔族，這一切的煩惱和顧慮就都煙消云散了，可偏偏我……哎，我究竟該如何做呢？
“將軍，大營中已燃起火，將士們已在歡迎您了?！?p> 袁笠驅(qū)策戰(zhàn)馬靠過來，指了指谷地最邊緣的幾堆足有一人多高的火焰。金楠暫時拋卻困擾他的思緒，望向火堆。黑暗從最靠近太陽的地方爬出來，一點一點蠶食著光明，整個谷地活像個黑白兩色的大花臉。魔族子民不甘心束手就縛，黑騎兵將士率先吹響抵抗的號角，明媚跳躍的火焰彰顯著他們的強悍。
“嗯，本將軍也有點兒迫不及待了?！蓖⒌幕鹧嬖诮痨逖壑锌s小為一個紅色光點，“走，這次本將軍真有些餓了?！?p> “哈哈哈——”
“哈哈哈——”
金戾和袁笠相視大笑，身旁稚嫩的黑騎兵一則嗓子發(fā)不出聲來，二則對兩位將軍心存畏懼，默默無聲地注視著他們肆意大笑，淡淡的羨慕、敬仰流溢在臉上和眼中。
金戾一夾馬肚，當先沖向谷地——縱使已十多年沒有回來，腳下的土地卻沒有絲毫變化。袁笠緊跟在他的身后，黑騎兵簇擁著他們宛如一道黑色颶風(fēng)卷向谷地，丘陵上只剩下金楠一人。
金楠望著被蒙蒙灰塵遮掩的身影，聆聽馬蹄踩踏沙石的噠噠聲，一絲困惑浮上心頭，我真的不能融入魔族之中嗎？他的眼睛銳利起來，薄薄的嘴唇抿得更緊，使勁踢了踢急切追趕同類腳步的坐騎，駿馬興奮地嘶鳴一聲，人立而起，埋頭沖下去。
金楠勒停戰(zhàn)馬，看見宛如一大片烏云的黑騎兵跪在地上向金戾行禮致敬。不遠處的紅色火焰照得金戾的光頭熠熠生輝，他的視線緩緩掃過跪倒在地的魔族兒郎，眼睛半瞇起來，微微點著頭。
“這群少年兒郎竟透出濃烈的戰(zhàn)意，而且個個看上去精力充沛，氣血旺盛，不容易吶?！苯痨鍖徱曋@些沒有上過戰(zhàn)場卻隱隱有老兵那種滄桑氣息的少年們，感嘆魔族后繼有人，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盛。“袁老將軍，待本將軍回到赤陽關(guān)，一定向陛下如實稟報你的功績。”
“末將謝過將軍。只是望將軍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讓末將回赤陽關(guān)的事情?！?p> 金戾盯著袁笠愈發(fā)蒼老的面孔，久久不語。片刻后，他轉(zhuǎn)向仍跪在冰冷地上的黑騎兵，朗聲說道：“起來吧?！?p> “謝驃騎將軍！”
金楠只覺得耳朵嗡嗡作響，地上的黑騎兵動作一致地站起來。在赤陽關(guān)他曾多次目睹黑騎兵操練的場面，而眼前這些和他年齡相仿的少年已不輸于久經(jīng)沙場的戰(zhàn)士。他悄悄瞥了瞥一臉肅穆的袁笠，能訓(xùn)練出這等軍容的人應(yīng)該高興和驕傲才對，可這位老將軍為何看起來有些憂傷呢？
“將軍，請?！?p> 金戾驅(qū)馬走在最前面，袁笠落后半個馬身，而隨他恭迎驃騎將軍的黑騎兵已然下馬歸隊，一時間金楠拿不定主意是跟上去還是下馬。此時金戾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在所有黑騎兵的注視下，朝他喊道：“楠兒，過來，為父有話與你說?！?p> 金楠覺得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匯聚到自己身上，除了仿佛一面鼓似的響個不休的心跳聲，他什么都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