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心念舊恩
紀委的牌子掛在市委綜合辦公大樓,紀委書記孫正陽的辦公室也在市委綜合大樓,但出于方便辦案的需要,紀委在城南的井子街里還有一處獨立的場所。
簡單地說,就是紀委在市委綜合大樓的辦公室是辦公地點,而在井子街的獨立場所則是辦案地點。
方樹坤的辦公室就在井子街的辦案地點。
說起方樹坤,最近可謂春風得意,一周之前,他剛剛由東州市紀委執(zhí)法監(jiān)察室的副主任升為主任,還被提了正科級。在一個縣城,40歲就能走到這一地步,已經(jīng)是相當難得了。
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他還沒想到這第一把火該怎么燒,卻有人替他點了這一把火,搞得他一下子焦頭爛額了。
給他點燃這把火的正是東州法院紀檢組長杜清明。
昨天上午,杜清明專程跑到他的辦公室,就東州貼吧上那篇含沙射影針地對陳默雷的貼文送來一份請示文件,問是否可以由紀委對貼文所反映的內(nèi)容進行專項調(diào)查,一來執(zhí)紀調(diào)查本就是紀委的職責,二來紀委作為第三方,得出的調(diào)查結(jié)果業(yè)比法院自行調(diào)查更有說服力。
調(diào)查?當初你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訴我了,還問我該怎么處理好?現(xiàn)在事情都已經(jīng)處理完了,還調(diào)查什么呀?你這分明是把燙手的山芋扔給我嘛。方樹坤打心底不想接這個燙手的山芋,可是不接似乎又說不過去,因為那篇貼文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鬧得沸沸揚揚,紀委如果一直不出面,只怕會有人說他們怠政懶政甚至是縱容包庇了。
剛剛扶正就遇到這么檔子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方樹坤拿不定主意,只要去請示紀委書記孫正陽。
孫正陽也是頭一回碰到這種事,一時也不知道怎么處理好,他考慮了一下,讓方樹坤私底下先去跟市委宣傳部的互聯(lián)網(wǎng)信息辦公室那邊溝通一下,他們是專門負責網(wǎng)絡輿情工作的,如果他們能有好的辦法,紀委也就不用管這樁本來就不是案子的案子了。
按照孫正陽的指示,方樹坤立刻去了互聯(lián)網(wǎng)信息辦公室,但對方說要請示一下,讓他先回去等信??墒?,他等了一整天,卻什么結(jié)果也沒等到。
第二天,杜清明就打來電話,問紀委到底是什么意見。方樹坤什么指示都沒得到,只好說領(lǐng)導還在研究,讓他再等等。掛斷電話后,方樹坤心里一陣別扭:別人見了紀委的人恨不得躲得遠遠的,就跟見了躲瘟神一樣;你們倒好,上趕著要求立案處理,真是難得一見!
然而,才剛過了一天,又有麻煩事找上頭了。
上午9點多,方樹坤正在辦公室里審核一份案件的移送材料。
中秋節(jié)期間,紀委接到匿名舉報,東州技校的辦公室主任姜天成在中百超市使用購物卡消費,本來以為只是個簡單的違紀案件,可沒想到這個姜天成一點都不經(jīng)嚇,一進辦案區(qū)就竹筒倒豆子,把什么都說了。經(jīng)過核查,姜天成在擔任東州技校辦公室主任期間,利用采購教學器材之便,多次收受現(xiàn)金、禮品、購物卡等財物,總價值高達20多萬元。
受賄數(shù)額如此之大,已經(jīng)涉嫌犯罪,按規(guī)定應該移送東州市檢察院處理,而方樹坤正在審核的就是這起案件的移送材料。
方樹坤看完材料,剛想閉上眼睛瞇一會兒,這時,門衛(wèi)打來電話說,大門口來了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大爺,指名道姓要見他。門衛(wèi)還特意小聲提醒他,這老大爺似乎來者不善。
老大爺?來者不善?還能找到這兒來?不會是那個姜天成的父親來找茬吧?見就見,怕你不成?方樹坤心里做好了準備,要去迎接一場唇槍舌劍的爭斗。結(jié)果他到了門口一看,似乎不是他想的那么回事。
方樹坤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這位白發(fā)老人,只見他穿著一套老舊的中山裝,右腿明顯有些跛腳,像是受過傷。很顯然,此人不是姜天成的父親,否則不可能是這副打扮。
方樹坤剛要開口,老人卻搶著問:“你是紀委的方領(lǐng)導吧?”
“老人家,我是姓方,但算不上領(lǐng)導。您看,您年紀大了,有事咱們進去坐下說吧?!狈綐淅ぐ牙先俗屵M一樓的接待室,給他倒了杯水,很禮貌地問:“老人家,您找我有什么事嗎?”
“方領(lǐng)導,聽說你是管事的?”得到方樹坤肯定的回答后,老人突然情緒激動起來:“方領(lǐng)導,陳默雷法官是個大好人,你們可不能讓他受冤枉呀?!?p> 說著,他用顫動的手從口袋里掏出一份已經(jīng)發(fā)黃卻疊得整整齊齊的判決書,交給方樹坤,說:“我叫程大河,是禺山鎮(zhèn)程家河村的農(nóng)民。七年前,我在城邊的一個磚窯干活,有一次往拖拉機上搬磚的時候,磚塌了,砸傷了右腿,可磚窯老板周景祿狠心呀,說我是自己干活不小心,活該倒霉,一分錢都不給報。
當時家里為了給我治傷,不僅把家底花光了,還借了10萬多。后來我的傷是治好了,可腿卻落下了殘疾,干不了重活了。當時我心想,我這就算完了,把家也拖垮了,這輩子永遠也別想翻過身來了。
有一回親戚來看我,跟我說,這口氣不能就這么咽了,得討個說法。我問上哪兒去討說法,親戚說去法庭。我尋思著,去法庭問問也好,說不定是條路子呢,就這么著,我去了城郊法庭。
當時是陳法官接待的我,他說我這種情況,可以起訴周景祿。我說我沒錢,為了治這條腿,家里的錢都花光了。他知道了我家的情況以后,不僅幫我免了打官司的錢,還幫我墊了鑒定費。最后,官司打贏了,法庭判決周景祿賠償我23萬。
那天,我拿到這份判決書高興地一宿沒睡著,想著這下總算有指望了??珊髞砦业攘税肽辏环皱X也沒見著,我等不及了,就去問陳法官怎么回事。陳法官跟我說,我沒到法庭申請執(zhí)行,所以他不知道周景祿履行判決了沒有。我說履行個屁呀,我一分錢都見著。陳法官勸我別著急上火氣壞了身子,還幫我寫了申請書。
當時我還怪他沒提醒我,后來因為一直沒拿到錢,還不停地催他。現(xiàn)在想想,當時真是不應該呀?!?p> 說著說著,程大河的眼里泛起了淚花:“過了三個月,陳法官終于幫我把賠償款討回來了。后來我才知道,陳法官為了幫我討賠償款,一趟趟地跑銀行、跑磚窯、跑周景祿家,跑了一個多月,把鞋底都給磨破了。”
程大河越說越激動,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我知道以后,就想好好謝謝他。我拿了兩千塊錢去法庭給他,可他說什么也不要。當時我還以為他嫌少,又拿了五千塊錢去,可他還是不要。
方領(lǐng)導,那可是五千塊錢吶,那個時候的錢可比現(xiàn)在值錢多了,那年咱村里有個大學生考上了公務員,一個月工資還不到八百塊錢。當時那么些錢擺在陳法官面前他都不要,從這一點我看得出來,陳法官絕對是個好官清官!
我老漢是知恩圖報的人,心里實在覺得過意不去,就背了一袋子菜給他送去,可他還是不要,說一旦開了口子就不好堵了。我說,這些菜雖說值不了幾個錢,可都是我自己種的、自己摘的,你要是還不收下,那就是瞧不起我老漢了。就這么著,他才肯收下,而且還是讓法庭的食堂收下的?!?p> 程大河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淚,哽咽著說:“方領(lǐng)導,你說,像陳法官這么正派的人怎么可能是壞人?怎么可能是腐敗分子?不是!他是好人,是好法官,共產(chǎn)黨和老百姓需要的不就是這樣的好法官嗎?要說他是腐敗分子,我老漢第一個不答應?!?p> 方樹坤聽了深受感觸,以前他沒跟陳默雷正經(jīng)打交道,只是聽杜清明說起過這個執(zhí)行局長,說這人如何清廉如何公正,只不過有時候有點流氓痞氣。
當時他聽了還不以為然:清廉公正與流氓痞氣完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格,怎么可能會同時出現(xiàn)在一個人身上?后來,他在調(diào)查法院執(zhí)行一庭楊樂那起案件的時候,才第一次與陳默雷正式接觸。那次接觸,他對陳默雷的第一印象是護犢子,而且還帶著股子江湖氣,但后來他又發(fā)現(xiàn)這個執(zhí)行局長也算正派,只是有時候脾氣大了點。
今天程大河的這番話,讓他對陳默雷有了重新的認識。
方樹坤明白程大河為什么找他了,他問程大河:“老人家,您是不是以為我們對陳法官采取措施了?”見程大河好像聽不明白,他又解釋說:“采取措施,就是說把他給抓起來了?!?p> 程大河臉上滿是擔憂,問:“不是這樣嗎?我今天一早就聽村里的年輕人說,法院的一個干部被你們紀委給抓起了。我一問,說是陳法官被抓了,我就立刻坐車趕過來了。我來是想跟你們說,陳法官是好人,大大的好人。你們可千萬不要受了壞人的蒙騙,冤枉了好人!”
方樹坤站起來,鄭重其事地說:“老人家,我以黨員的身份向您保證,陳默雷陳法官在我們這里沒有任何案子,我們也沒有對他采取任何措施,請您相信我?!彼D了一下,繼續(xù)說:“其實說到底,不論是紀委,還是法院,我們的工作都是為人民服務,只不過方式方法不同。我們紀委為人民服務,不但是要鏟除腐敗分子,也要保護好清正廉潔的好干部?!?p> 方樹坤這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程大河聽了,心里的一塊大石頭終于放下了,他撐著身子站起來,說天不早了,他得回家了,要不然就趕不上上午的最后一班車了。
方樹坤把程大河送到了大門口,他本想叫輛出租車送程大河去車站,結(jié)果碰到了法院執(zhí)行一庭副庭長楊文韜。他和楊文韜是在黨校學習班上認識的,說不上多熟,最多只能算是點頸之交。他本以為楊文韜只是路邊,出于禮貌便沖他揮了下手,算是打個照面,沒想到楊文韜竟把車停在了他跟前,還下了車。
楊文韜一下車,他就知道不是來找他的。
程大河認得楊文韜,他的那個案子楊文韜也跟著忙前跑后出了不少力。五六年過去了,再次見到楊文韜,他還是打心里覺得很親切,主動打招呼說:“真巧呀,楊法官,沒想到能在這兒碰到你。”
“程大爺,我們可算找到您了?!睏钗捻w額頭上滲著汗珠,一臉焦急地說:“我一大早就去村里找您。大娘說您進城了,要去紀委反映什么情況。我回到城里以后,先去市委大樓那邊問了問,門衛(wèi)說沒見到您,我一猜,就知道您準跑這兒來了。謝天謝地!辛虧我來得快呀,我要是晚來一步,可就不見著您了?!?p> 楊文韜這個時候突然來找他,程大河大概猜到了什么事:“你找我,也是為了陳法官的事吧?”他拍著胸脯說:“你說吧,需要我做什么?只要我這把老骨頭能幫上忙的,我一定幫到底?!?p> 楊文韜打開左后排的車門,說:“程大爺,我找您就是為了這事。您先上車,咱們路上說?!?p> 方樹坤聽的稀里糊涂,上前向楊文韜這是要做什么,急得跟火上房似的。楊文韜只說是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回頭有機會再跟你解釋。說著,就把程大河讓進車里,然后,一溜煙地開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