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敬修循聲望去,便看見一個粉雕玉琢、約莫八九歲的童子眼睛笑得像月牙般向自己行禮。
“三弟不必多禮,為兄正要去向母親請安?!?p> 沒錯,這個童子正是張敬修的三弟張懋修。
張敬修有三位弟弟:二弟張嗣修,年十三歲;三弟張懋修,年九歲;四弟張簡修,年僅六歲。兄弟四人一母同胞,皆為張居正續(xù)弦王氏所生。
在張敬修的記憶中,張居正治家頗嚴,推崇西漢名臣萬石君的,對兒子們管教極嚴,他們每次去拜見父親,除非張老爹主動詢問,否則他們只能靜靜站在一旁,一聲不吭。而每到深夜,張老爹在肅襟危坐思考問題時,他們甚至都不敢上去侍奉父親。兄弟四人對老爹可謂是敬畏有加。
而張敬修作為長兄,就擔(dān)負起安撫弟弟們的責(zé)任,教他們讀書寫字、休閑玩鬧,因而三個弟弟都對他很是親近。
兄弟二人來到廳堂,廳堂中,王氏、二弟張嗣修、四弟張簡修和管家游七皆在。
王氏年三十四五,身懷六甲,相貌柔順,身著素衣,端坐在中堂右側(cè)的方椅上。張嗣修、張簡修、游七侍立在下方。
張敬修上前向王氏請安道:“孩兒給娘親請安,天寒,娘親切勿著涼了?!?p> 王氏點點頭,看著身高已超過她的大兒子,關(guān)切道“大郎頭上可還要緊?”
原來五天前,張敬修下樓時失足從樓梯上摔下,碰到了頭上太陽穴附近,之后便昏迷過去,到三天后才醒來,而后世的張敬修正是那個時候鳩占鵲巢的。
“孩兒已無大礙”,張敬修又明知故問道:“娘,爹爹去上朝了嗎?孩兒剛見仆役將燈籠取下?lián)Q成白色燈籠,可是家中有事?”
王氏說道:“只是一早聽聞圣上駕崩西去,已是‘國喪’,故府上都要換上縞素。你爹他自昨日深夜匆匆離去后便一直未歸,娘也不知所為何事?!畤鴨省陂g有些事宜必須注意,你爹事務(wù)繁忙,你當(dāng)好好管教諸位弟弟,不可惹禍?!?p> 而后又對游七客氣地說道:“游管家,家中之事就有勞你多擔(dān)勞了。”
游七應(yīng)道:“主母放心,老仆曉得?!?p> 張敬修瞥了眼游七,他雖已穿越五天了,但昏迷了三天,這倒是他第一次見到游七。
此時游七同樣身著素衣,相貌平平,一雙眼睛閃露精芒,為其增色不少。
對于游七,張敬修自然是有所了解的。張居正作為他最敬佩的人之一,在讀張居正傳記時,張敬修就注意到游七這個“二號首長”了。
游七以其嗅覺靈敏,善伺主喜怒,深得張居正信任,被張居正引為心腹。張居正后來在與馮保合謀驅(qū)逐高拱時,便是由游七和馮保的管家徐爵互通聯(lián)系。
在隨著張居正權(quán)威日盛時,游七也隨之風(fēng)光無限,當(dāng)時官場中很多人都爭著以兄禮事之,甚至一些朝中的公卿都要向他行禮,尊稱一聲“楚濱先生”。
王氏囑咐了幾句后,便挺著肚子,讓丫鬟扶著回房休息去了。
游七正準備告退而去,張敬修心中一動,叫住了游七:“游管家留步,我有些事要與管家相商,不知可否?”
游七一怔,心中有些詫異:大公子又有什么事需要與我商量?
張嗣修和張懋修也都有些好奇,要知道游七可并非一般的管家,張居正每次散朝回家,在妻兒面前從來不談公事,但會與游七商議,因而游七倒更似幕僚而非管家,因此張家兄弟都與游七交際不多。
張敬修打發(fā)走三位弟弟,好整以暇地吃了塊糕點,游七皺皺眉頭,問道:“大公子有何事與老仆說?”
“游管家,昨夜父親去宮中了吧?!睆埦葱扌χ砸环N肯定的語氣說道。
游七心道:大公子怎知道老爺去了宮中,但將老爺?shù)男雄櫢嬷蠊右矡o妨。于是游七答道:“昨夜徐閣老差人請老爺去內(nèi)閣議事了?!?p> 張敬修“哦”了聲,道:“今早圣上龍馭西濱,而父親昨夜被首輔大人相召,這倒是有些奇了?!?p> 游七道:“何奇之有?”
“徐閣老將父親召入內(nèi)閣議事,而不是府中,加之今早聞得圣上駕崩,可知必與圣上龍體有關(guān),而父親既非閣老,就算徐閣老看中父親才能,但父親現(xiàn)在也不過是翰林院學(xué)士,按理說并無資格參與此事。”張敬修沉吟道。
游七心中微微有些訝異:昨夜老爺匆匆離去,只知會了一聲,而今早皇上駕崩的消息宣告天下,自己也是隱隱有些猜測與皇上駕崩之事有關(guān),大公子年紀輕輕能想到這些,還真有些見微知著了。
張敬修有些嚴肅地說道:“若是昨夜首輔大人召集了其他諸位閣老,倒也罷了。若是未召集其他閣老,只請父親一人去內(nèi)閣議事,那事情便不簡單了!”
游七更加驚訝,不由得看向張敬修,張敬修稚嫩的臉上面無表情,但游七卻有種大公子仿佛看透了一切的感覺,這讓他有點覺得面前和他談話的不是年幼的張敬修,而是他那喜怒不形于色、英明睿智的主翁張居正。
于是,游七不知不覺更加恭敬了些,問道:“大公子,這其中有什么不同嗎?”
張敬修微微一笑,道:“以游管家的靈敏心思,難道不明白嗎?”
“高新鄭。”
見游七仍有些迷惑不解的樣子,張敬修輕輕吐出一個人的名字
游七一下子明白過來:是了,主翁深夜進宮必是參與處理皇帝身后之事,若是其他諸位閣老都在,主翁以裕王講官的身份參與,倒也罷了;若是只有徐閣老和主翁處理皇帝身后事,以高新鄭的為人,必定會對主翁產(chǎn)生芥蒂。
高新鄭,即高拱,高拱是河南開封新鄭人,因明時官場中人,經(jīng)常以籍貫來代稱某人,所以時人又稱高拱為高新鄭。此時,高拱正以禮部尚書的身份兼任文淵閣大學(xué)士,位列次輔李春芳和他的同鄉(xiāng)郭樸之后。
張敬修知道高拱與徐階并不對付。在后世看《明朝那些事兒》時,因為對張居正非常敬佩,所以對張居正那段歷史看的極為仔細,他清楚地記得徐階以張居正擬遺詔的前因后果。
在西苑值宿之事上,高拱對徐階說:“公元老,常直可矣。不才與李(春芳)、郭(樸)兩公愿日輪一人,詣閣中習(xí)故事?!痹捠钦f的漂亮得體,但官場老手徐階哪能不明白高拱的意思,這讓徐階徹底明白高拱“非我類”。
游七看著張敬修,心道:大公子不愧為主翁長子,年紀輕輕便對官場之事洞若觀火。
想了想,游七反應(yīng)過來,恭敬地說道:“公子,老仆明白了,待主翁回府,老仆便轉(zhuǎn)告主翁。”
張敬修見游七領(lǐng)會了他的意思,也不欲再多說,便點了點頭讓游七告退了。
張敬修之所以煞費苦心地對游七分析“遺詔”之事,經(jīng)游七之口轉(zhuǎn)達張居正,蓋因為張居正不喜他們討論政事。
在原主的記憶中,張敬修想了解天下大事只能從邸報中獲知。張老爹發(fā)現(xiàn)他和弟弟張嗣修談?wù)搰聲r,不但不贊賞,反而怒斥他“黃口小兒,妄議國事”,還拿漢代相國曹參怒打其子曹窯的典故來訓(xùn)斥他。
游七說明白他的意思,便是理解到了他的用意。
張敬修暗暗想到:游七果然“善伺主喜怒”,難怪能這么長時間跟在老爹身邊。要想改變張家未來的命運,就必須要先能慢慢影響到老爹,展示自己的能力,讓老爹習(xí)慣自己參與官場之事,否則似老爹這樣這等早有堅定之志、百折不撓之心的人,怎會突然聽取自己的意見。
張敬修可不認為自己穿越而來就是天命之子了,尤其是這些官場老手,可都是這個時代最優(yōu)秀的精英,只要你漏出一點破綻,他們就能立刻將你打入萬丈深淵!若是真以為可以隨意掀桌子,那自己的墳頭草恐怕很快就要比自己高了。
想到這里,張敬修認為自己必須要先從讀書和教弟弟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