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模結(jié)束的第二天,是周五,天氣炎熱。
從中午開始,氣氛就燥起來了。王小平站在1班教室門口,差點兒鎮(zhèn)不住場面,教鞭往黑板上一敲,花白的唾沫星子狂飆:“都給我安靜,吵什么吵!現(xiàn)在是午休時間,我在樓梯間就聽到你們的聲音了!剛考完,心就野了?”
被訓(xùn)了一頓,聚在一起的各歸各位,一個個揚起的腦袋慢慢趴下去。
王小平走到后排,發(fā)現(xiàn)我和陸可無幾個的座位又空著,問離得最近的莫山山:“他們上哪兒去了?”
能上哪兒去,還不是操場打籃球唄。
這點王小平自己心里清楚,也就跟走過場一樣問一遍,她見莫山山搖頭,沒再說什么。
關(guān)于中午打籃球這事,王小平開學(xué)第一天就找我談過。
“打籃球違法?”我說。
“沒……沒有?!蓖跣∑缴杂羞t疑。
“妨礙其他人了?”
“也沒有。”
“中午是午休時間?!蓖跣∑綇娬{(diào)。
“午休是為了保證下午有精神聽課,如果我能保證這一點,并且能保證成績讓您滿意,為什么不行?”
老師心平氣和,學(xué)生謙恭有禮,大家說話時語氣都不沖,相互尊重,考出好成績才是硬道理。
此后,王小平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王小平一走,沒過多久,各種窸窸窣窣的說話聲死灰復(fù)燃。
莫山山也睡不著,干脆翻出一??荚嚨臄?shù)學(xué)試卷。上節(jié)課老師已經(jīng)講解完了,有一道大題的第三小問她沒跟上老師的思路,對著解題步驟也看不懂。
莫山山自己糾結(jié)著,后門敞開,偶爾有陣風(fēng)穿過走廊外的綠蔭吹過來。
不久,我回來了。
但她不知道我什么時候進來的,也不知道我在她后面站了多久。
直到陸可無賤賤地發(fā)出一聲笑,莫山山回頭,就見幾個大高個堵在門口,最前面的我握著瓶水,離她最近。
“學(xué)習(xí)很刻苦嘛,莫山山同學(xué)。”
我臉頰上滾著汗,又像是剛用水沖了把臉,一低頭湊近,氣息灼熱,仿佛帶著外面太陽的光。
莫山山下意識地用手肘遮住試卷上的分?jǐn)?shù),我也不拆穿她的小動作,只當(dāng)沒看見。陸可無卻叫道:“莫山山,你分?jǐn)?shù)沒寧致遠多!我還以為你是數(shù)學(xué)第一來著!”
莫山山拿書拍了他一臉:“抱歉,讓你老失望了?!?p> 陸可無還要再辯,我似不經(jīng)意瞥了他一眼,他頓時剎住口。
陸可無內(nèi)心嗚咽,無辜的我做錯了什么?大家好像都針對我。
……
我的頭往旁邊一俯,腦袋擱在莫山山的課桌上,一個散漫而奇特的睡姿。
“你干嗎?”她問。
“睡覺啊。”我懶洋洋地答。
“那你把頭抬一抬,我給你墊本書,桌子太硬了。”她一本正經(jīng)。
我閉著眼睛無聲地笑,倒是很配合。
她緊張地盯著我的頭發(fā),很黑,看上去很軟,想摸一下,但是不敢,嘴上跟我聊著別的話題:“你們中午頂著這么大的太陽打球,不怕中暑嗎?”
“誰說我們頂著大太陽?”
“難道不是嗎?”
“能打籃球的不是只有露天籃球場啊,傻瓜?!蔽业穆曇袈犉饋硐窨煲耍瑧猩?,帶著午后些微的倦意,被教室里四處涌來的喧囂聲浪蓋過。
莫山山再湊近了一點兒:“你說什么?”
她沒有完全聽清,眼前的我長睫輕顫后舒展,胸膛平緩起伏,進入了淺眠。
這次是真的睡著了。
她跟我說話,也沒有回應(yīng)。
莫山山的手臂小心挪開,藏在底下的數(shù)學(xué)試卷重見天日。她繼續(xù)與解題步驟糾纏,每一步對照檢查,終于找到源頭,自言自語:“好像是輔助線畫錯了呀。”
她拿橡皮擦掉,重新添加一條。手上動作也不敢太重,課桌震動,會驚擾到我。
眼睛往旁邊一瞄,視線又黏到那一頭黑黑的短發(fā)上。
莫山山摸了摸手腕上的頭繩,一時興起。她先是壯著膽子摸了下,再把我額前的一綹揪起來,在手中順了順。
然后,她麻溜地給我扎起一個小辮兒。
我動了動,莫山山僵住,見我頭偏向著她,像是馬上就要醒,立即拿起手邊的作業(yè)本給我賣力扇風(fēng)。
輕薄白紙上,行行墨跡間,陡然生出炎日涼風(fēng)相送,助人好眠。悶濁的熱空氣散去,我皺起的眉頭緩緩舒展,再次睡得安穩(wěn)。
沒過幾分鐘,鈴聲響,午休結(jié)束。
莫山山若無其事地放下作業(yè)本,往后別了別耳邊細碎的頭發(fā)。我站起來轉(zhuǎn)轉(zhuǎn)脖子,去飲水機前接水。
陸可無看著我,像突然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驚訝,用手指著,話卻說不伶俐:“你……你……你……”
其他人被陸可無浮夸的動靜吸引,朝我這邊一看。
我個頭高,表情冷,頭上豎起一簇顫巍巍的小禾苗。
關(guān)鍵頭繩的顏色還粉嫩粉嫩。
說不出的反差萌。
有人瞪眼,有人捂嘴,有人憋著笑。
陸可無還在追問:“海哥,自己弄的哈?您可真有雅興?!币仓荒苁亲约号陌?,不然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我偏頭,用眼神掃了后排的莫山山一下。
莫山山朝我討好地嘿嘿笑,然后豎起卷子擋臉。
“嘿呀,感情真好?!标懣蔁o干笑。
下午的課很爛,兩節(jié)語文,兩節(jié)英語,巴拉巴拉全都是在講試卷。
好不容易熬到鈴聲響,老師宣布下課之后,人潮奔騰而出,好似洪水開閘,全往外涌。
莫山山慢悠悠地收拾好課本出去,發(fā)現(xiàn)走廊已經(jīng)空蕩蕩的。
底下一樓,我站在花壇前仰著頭叫她:“一起走嗎?”
莫山山搖搖頭:“不了,你先走吧,我還有點事?!?p> “行,那我走了?!蔽艺f。
莫山山嘴上笑嘻嘻地應(yīng)著,彎腰趴在護欄上,見我拎著書包跟陸可無他們幾個一路走遠。過了十來分鐘,一個人不太樂意地往樓下走。
晚上寢室熄燈之后,大家習(xí)慣性地摸黑嘮嗑。
“哎,山山,你跟李海?,F(xiàn)在什么關(guān)系?”
“同座?!?p> “你確定?”
八卦的勢頭越來越猛,莫山山怕她們再問下去,自己就要招架不住了,腳尖踢了踢腳后面的床鋪。
沈千尋心領(lǐng)神會,躡手躡腳地趴下來:“好了好了,別問了,咱們來玩‘狼人殺’嗎?我有牌!”她摸出一個小手電筒,搗蛋地朝各個床鋪照了一圈兒。
“狼人殺”游戲是最近在各年級各班火起來的,課間就有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玩兒,大家都熱情高漲。
寢室里一個個鯉魚打挺似的翻身起來,朝沈千尋聚攏。
沈千尋清點要參加的人數(shù),她問莫山山:“山山,你不來一個?”
莫山山攏著薄被的一角搭在肚子上:“我不會,先看你們玩吧。”
沈千尋也不勉強她,就著小手電筒發(fā)出的一點兒微光洗牌發(fā)牌,大家捏著嗓子說話:“天黑請閉眼?!?p> 七個人蹲在寢室的過道中間,擠擠攘攘地圍住中間的一張簡便小桌子。
在游戲中兩天兩夜過去,已經(jīng)死了兩個平民,夜深彎月,蛙聲蟬鳴,無端制造出了點兒緊張氣氛。
莫山山看得正起勁時,寢室的花玻璃外面猝然射進來一束慘白光線,宿管老師的聲音響起:“誰在那兒干什么!”
下說時遲那時快,沈千尋一個翻身躍上床,鉆進她的空調(diào)被里。
其余的,一個往門背后躥,還有倆直接往床底下縮,動作那叫一個利索,都像練過的。
宿管老師打開門,也沒進來,一言不發(fā)地站在門口審視和張望。
藏在門背后的那個,離宿管不過幾厘米的距離,心跳快得要出毛病了。躲床底下的苦苦在用手臂支撐著,不然倒下去就是啃一嘴灰和蜘蛛網(wǎng)。
宿管老師沒逮住人,站了好一會兒,臨走前放話:“都給我老實點兒,明天還要晨跑,早點兒睡。”
寢室門重新關(guān)上,大家齊齊松了口氣,總之沒被逮著就好,不然免不了扣操行分和被罰打掃衛(wèi)生。
“老師走了。”
“走了好,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p> 這什么亂七八糟的?
……
轉(zhuǎn)眼到了第二天,中午熱得發(fā)悶,天幕云層低壓,像要下雨。莫山山做了一套19年數(shù)學(xué)全國1卷,枕著手臂小憩,感覺脖子上出了汗黏膩膩的,怎么都不舒服。
忽然起了風(fēng)。
莫山山詫異地睜眼,發(fā)現(xiàn)我拿著作業(yè)本在給她扇風(fēng)。她有點兒不好意思:“你別扇了,我不熱?!?p> 我手上的動作沒停,眼睛還盯著膝蓋上的籃球雜志,兩不耽誤,隨口胡謅:“我在測手臂勻速擺動時所能產(chǎn)生的最大加速度?!?p> 關(guān)于這個說法莫山山是服氣的,她訕訕地笑:“那……那您慢慢測,我就不陪您了,先睡為敬?!?p> 測加速度嗎,你怎么不去鉆研宇宙黑洞?
她捂著嘴偷笑,涼風(fēng)徐徐,又確實覺得舒坦,沒兩分鐘就入了夢。
我的視線從雜志上移開,見她微微張著嘴巴,也笑了笑,小聲道:“這叫禮尚往來?!?p> 她上次偷偷給我扇風(fēng)的事兒,背地里已經(jīng)被陸可無他們調(diào)侃了百八十遍,就這傻瓜還以為只有她自己知道。
除了“狼人殺”,最近各班又興起了最原始的“打手板”游戲。規(guī)則極其簡單,剪刀石頭布,贏家打輸家一手板。
莫山山坐在座位上,不時能聽見響亮又清脆的巴掌聲。
女生們大多怕疼,男生扎堆玩得最起勁。但聽沈千尋說,昨天隔壁班居然有個女生直接被打哭了。
現(xiàn)在莫山山聽那聲音就覺得疼。
陸可無前來找我:“玩不玩打手板?”
我昨晚熬夜刷題,現(xiàn)在忙著補覺,沒空理他。陸可無怕再吵下去,我會起來揍他,改去慫恿一個叫李洵的男生。
李洵說:“你確定?”
陸可無揚著下巴:“當(dāng)然?!蹦θ琳?,蓄勢待發(fā),看樣子準(zhǔn)備得十分充足。
莫山山被沈千尋叫去一起上廁所,才出教室,身后就傳來一聲慘絕人寰的號叫。
中午在食堂吃飯。
莫山山端著飯盒一時沒找到地方坐,旁邊的沈千尋用肩膀推了推她:“喏,看那邊,李海海他們那桌,正好還有兩個空座,咱們過去吧?”
莫山山點點頭,繞來繞去,在我對面坐了下來。
莫山山見陸可無拿筷子的手抖個不停,忍不住問:“你怎么了?”
李洵說:“他活該?!?p> 陸可無立馬為自己抱不平:“都怪你,你好狠的心?!?p> 看戲的我笑得肩膀直顫,又被陸可無甩了一記白眼。
莫山山不太懂我們幾人之間錯綜復(fù)雜的愛恨情仇,感到十分迷茫,我跟她說:“你別理我們,好好吃飯?!?p> “哦?!蹦缴綉?yīng)著,忽然看到陸可無的手掌,嚇了一跳。
“你……”
陸可無干脆把手伸過來,讓莫山山看個清楚,弱小可憐又無助地控訴:“李洵打的。”
李洵替自己辯解:“是你自己找上門來的,怪不了我啊。”
陸可無長相清秀,膚色白,此時右手紅腫分外明顯:“我現(xiàn)在寫字吃飯都成問題?!?p> 莫山山這下才知道,他們玩游戲是玩真的,簡直不要太兇殘。
見陸可無還在不停叨叨,李洵叉起一粒肉丸塞他嘴巴里堵上:“你就閉嘴吧,吃晚飯我去小賣部買冰,給您冰敷消腫成不?”
陸可無這才消停,還算滿意。
莫山山見他那模樣,覺得又搞笑又有幾分同情。
回教室之后,我忽然問莫山山:“你玩不玩?”
“什么?”
“剪刀石頭布打手板,來一局?”
莫山山有這個興致,但想想陸可無的手,心有余悸。她跟我打商量:“那你讓著我點兒?”
我說:“不好作弊吧?!?p> “那你輕點兒?”莫山山眼神真摯,“萬一我贏了,我打你也不會真用力的?!?p> 我說:“行,試試。”
我倆開始,剪刀——石頭——布。
我出的石頭,她出的剪刀,她第一把就輸了。
莫山山有點兒,攤開手,伸過去,不忘交代加威脅:“你打吧,但打疼了我可能會哭?!?p> 我挑眉看她。
她繼續(xù)說:“而且可能會哭很大聲,對你造成不好的影響?!?p> 我似笑非笑:“對我造成不好的影響?”
“對啊,到時候大家都會認(rèn)為你欺負女生?!?p> 莫山山視死如歸。
我擺出要打人的架勢,見她微瞇起眼睛,手高高揚起,卻輕輕落下,急轉(zhuǎn)而下拐了個彎,溫?zé)岬闹父乖谒橆a上刮了一下:“小慫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