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養(yǎng)傷的日子里,阿穆還是在他不忙的時候便來陪著我,然后把大把的時光浪費在我這翠微殿里,喂我喝粥,陪我讀書,有的時候會讓我給他彈琴,日子就這樣似水般流淌過去。我不知道該怎么回應他,也不知道他要把我怎么樣,畢竟對于他而言,普天之下,皆為他所有。
今天一整個白天他都沒過來看我,我居然有些悶悶的,從傍晚時分便站在院子里,看天色是怎么從單調的藍色變得五彩斑斕的,太陽不刺眼的時候叫做夕陽,夕陽帶著暮年的美一點一點消失在京華的上空,原來被陽光籠罩著的地方就一點一點的被染上夜的微涼,夜幕的湛藍色帶著一種生命力追逐著夕陽和夕陽周圍輝煌的光,直到把整個京華都籠罩在微涼中。
“蘇姑娘,夜風涼了,您披件衣裳?!绷魈K走路沒有聲音,她已然站在我身后給我披上了一件開著一簇簇粉桃花的披風。
我在她為我系絲帶的時候沖她感激的笑了笑。
“姑娘是盼著官家來吧?姑娘別灰心,官家事情忙,總有個能不能來的時候?!?p> “我不是盼著官家,就是覺得京華的斜陽暮色真好看。”
流蘇笑了笑沒說話,仿佛不怎么相信我,我也懶得爭辯,只是閉上了眼睛,只覺得自己也要彌散在著夜風的溫柔中了。
“你們都下去!”
我被一聲威嚴的命令驚得睜開了眼睛,是阿穆,他逆著夜風快步走來,走到我身邊的時候突然停下來,一把拉起我的手。
“雨兒,跟我進去,我心里好煩?!彼恼Z氣里還是溫柔,但是很明顯帶著克制的怒火,我不曉得發(fā)生什么事,就很順從的跟著他走進暖閣當中,他兀自坐在一方凳子上。
我用托盤為他端來一壺茶,和我們的兩個茶杯,不待放到桌子上,他突然拿起茶壺給杯子里注滿茶,然后一飲而盡,這茶有些燙,且文人雅士不會這般喝茶的,他這樣喝茶倒像是一種發(fā)泄。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便急忙把托盤放到桌子上,給他一杯一杯的續(xù)茶。
他發(fā)泄完,又坐下,深呼吸了一口之后,才平靜的開口道:“雨兒,我這個皇帝做的可當真是憋屈,我總以為這天下皆為我所有,可是這么多年,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是我被這江山束縛著。我不知自己在江山哪里?!?p> 我輕輕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心想著也許是今日朝堂之上他又遇到了重重掣肘,我沉思了一會才輕輕的說:“我不敢妄自揣測圣意,但是硯雨覺得做皇帝未必只有發(fā)號施令受萬民朝拜的時候才顯得是威嚴。阿穆你做皇帝,時時刻刻把社稷民生放在心上,為了朝局穩(wěn)定能忍一時之氣,這也是皇帝的威儀,這樣的威儀,才更叫人欽佩。況且官家是天子,既然天意選你做皇帝,你便是這天下之主,任何人也不能改變天意啊。”
他聽了我的話之后,輕輕的笑了笑,然后轉過身來抱著我,把整個臉埋進我的懷里,這個模樣像極了一個撒嬌的孩子,我一時也沒話說,只是用手輕輕的拍著他的背。
我們就這樣任時光流淌了良久,他突然問我:“雨兒嫁給我好不好?就這樣永遠陪在我身邊?!?p> 聽了這話我感覺自己的心跳逐漸快了起來,面頰也有些發(fā)熱,他從我懷里抬起頭來,凝視著我的眼睛,我感覺我在他的眼睛里沐浴著無盡溫柔的光輝,此刻我的大腦里幾乎空白了。
“雨兒,好不好?”他又這么問我。
我聽見心里有決堤的聲音,我拼命抑制著點頭的沖動,在深深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以后,我背轉過去,不再看他的眼睛之后才說:“官家還是莫要戲耍硯雨,硯雨自知身份低微,不配做官家娘子?!?p> “我說配就配,誰敢說不配?”他從后面緊緊的抱住了我,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又一次頂住決堤的沖動。
我努力從他的懷抱中掙脫出來,用此刻能夠最平靜的語調說:“阿穆,‘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我害怕這樣的日子,我不知何德何能,能一時得到官家的愛,我很感激官家的厚愛,但是我真的真的不想在這幽幽宮禁中做一個無趣的女子。再者,我曾經(jīng)許過人家,雖然未能履行婚約,但是于名節(jié)上亦有損,如何配做官家娘子?官家還是放硯雨出宮,以后若再有煩心的事情,不妨如從前一樣去找硯雨喝酒傾訴,這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越說越激動,最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他還是一把把我攬進他的懷里。
“這當然不好,雨兒,我問你,如果我不是皇帝,我只不過是認識你時的那個大理寺少卿,是你的阿穆,你是不是就愿意嫁給我了?現(xiàn)在我不過是換了個身份,我是天子,我的一言一行都會有天下萬民他們?yōu)樽C,我說會永遠陪著你,就一定會。你既然喜歡我,又何必總是在意我的身份,你喜歡的是我這個人,就像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一樣?!?p> “那我曾今許了人家。”
他突然放開我,大喊:“來人!給你主子沐浴更衣,朕今晚就宿在翠微殿?!?p> 一瞬間我錯愕不已,只能木然的看著宮娥們魚貫入殿,然后被流蘇拽著去沐浴,流蘇把我放進浴桶里,然后出去按照規(guī)制也安排官家去沐浴更衣。流蘇當真是個出色的女使,待我沐浴更衣出來的時候,她已然把熏香,床鋪等等這一切都安排妥當了。
見我進寢閣,流蘇行了禮,帶著方才進來的宮娥們出去。
“你這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我要和你睡覺?!?p> 堂堂天子,說這句話的時候竟然沒有一絲羞恥嗎?他說罷還拍了拍他身邊的床,示意我過去。我本能的捂著胸口,虛張聲勢的質問:“宮里有那么多的娘子盼著官家過去,官家何苦非宿在我這里?”
“雨兒你剛才說了,我是天子,這里是我的皇宮,我想睡哪里就睡那里。”他這話倒也有道理,何況還是用我安慰他的話來當論據(jù),我沒法子反駁。
“那你睡這里,我去睡暖閣。”
我轉身便走,然而卻突然感覺自己身體騰空了,阿穆還是從后面抱著我,把我抱到了床上?!拔乙湍闼X。”
他又重復了一遍,我被他控制著,他看著我的臉,忽然笑著說:“別誤會,我就是和你睡覺,不想讓你婚前失貞。我不在意你曾經(jīng)許沒許過人家,但是我倒是想看看,那個定了要娶你的人,會不會如我這般,不在意?!?p> 他最后這幾個字咬的格外重,作為一個活了兩千余年的人,我覺得他這個行為幼稚極了。趁他一個泄勁,我趕緊掙開他,迅速裹著我的被子躲進了床的深處。
我剛消消停停的躺到被子里沒一會兒,突然感覺有人在往開掀我的被子,床上就我們兩個人,肯定是阿穆,我都懶得轉身,只是好言相勸到:“你明日還有事情忙,況且流蘇也已經(jīng)給你準備好被子了,阿穆你快早些睡吧?!?p> “雨兒,我沒被子,你快把你的借我蓋一蓋。”
我在快睡覺的時候脾氣總是格外好,便很耐心的轉過身去,想幫他把他的被子蓋好,然而,轉過身去我才發(fā)現(xiàn),流蘇給他準備的云錦被已經(jīng)躺在地上了,而他則得意洋洋的看著我。
“好,我把我被子給你?!?p> 還好床上還有一床閑置的被子,我將我的被子給他蓋上后,自己去拿那一床,但是我還沒躺進去的時候,這床被子已經(jīng)被阿穆?lián)屵^去扔在地上,他出手可真快,不愧是從小學射箭的人,而我一時還沒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現(xiàn)在只剩一床被子了。雨兒,咱們一起蓋吧。”他說這話的語氣無辜極了,我被他這一番折騰弄得哭笑不得,不知道該怎么辦,只是依舊背轉過身去躺好,大不了今天不蓋被子了。
突然我的發(fā)間上縈繞著一股溫暖的呼吸,癢癢的,進而我感覺整個人被他緊緊的抱在懷里,帳中香散發(fā)著梨子般的清甜和繾綣,在漆黑的夜色中不由分說的鉆進我的鼻子,還有他的溫度,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寢衣,他的身子可是真熱啊,好像有一團火在燒似的,四下好靜謐,我聽著自己的心越來越快的在跳動,本來沐浴的時候我還是有睡意的,但是此刻卻覺得無比清醒,不如背一段《清心咒》靜靜心吧,我默默的開始背,這《清心咒》我一千五百年前就背的滾瓜爛熟了,可是今天卻怎么也想不起來第一句是什么,好不容易想起來第一句,后面卻背的亂七八糟。
“雨兒別動,快睡覺。不然我可真讓你婚前失貞了?!彼贿呎f,一邊將抱我的力道又緊了一分。
我被他這話嚇得確實不敢動了,乖乖的任由他抱著我。他好像挺滿意,還把他的手放在了我的手上,習慣了之后,我又漸漸困了,就這樣在他懷里睡了一個安穩(wěn)又踏實的好覺。
第二天他比我先醒的,可是他沒有叫醒我,也沒叫宮人進來,我醒的時候正對上他溫柔寵溺的眼睛,他又緊緊的抱了抱我,才叫人進來服侍。不曉得宮女們看見床上的兩條被子作何感想,反正她們的臉上沒有表情。
我也被流蘇安排著去洗漱更衣,待我回到寢閣,發(fā)現(xiàn)他還穿著寢衣,他見我回來,才緩緩站起來,沖我伸開手臂。
看著兩旁服侍的宮女們,我有些羞赧,低聲問:“官家,有這么多的人在,是不是不合時宜?”
他聽了我這問有些詫異,但是很快他笑著問我:“雨兒不愿意嗎?”
經(jīng)過昨天晚上那一番關于被子的爭奪,我當真是怕了他這個表情,便索性伸開手,抱了上去。過了一會才感覺他也把手放在我身上,我能看見的幾個宮娥都在盡力憋著笑,而他則在我耳邊,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看來雨兒昨晚沒抱夠,今日舍不得我走?”
什么?不是你先讓我抱你的?什么叫我沒抱夠?看著我疑惑的眼睛,流蘇用口型告訴我:“官家讓您服侍他更衣?!?p> 我此時此刻真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鉆進去,我活了兩千年,還沒感覺這么尷尬過,若是宮娥們笑出來也便罷了,可是她們還偏偏訓練有素的憋著笑,我深吸了一口氣,默默放開了他。
“是,硯雨給官家更衣?!?p> 他倒是大笑了出來,然后依然像方才那樣伸開手。
我紅著臉,去宮娥的托盤里拿衣服,然而,我突然想起來,我不曾服侍過男人穿衣服,應該先穿哪一件呢?我看了看宮娥們的位置,心想肯定應該先穿離我比較近的宮娥手里那件,于是我若無其事的拿起備好錦袍給他穿上,然后再去拿羅料大帶給他系好,可是給他穿蔽膝的時候我卻有些犯難:我是該站在他前面給他穿,還是該站在后面呢?
我只思忖了一會兒便覺得,該站后面,于是我整理好蔽膝,輕輕的從前面環(huán)抱著他,然而這帶子仿佛在跟我作對,怎么系都系不上,還險些從我手里滑出去,我一個情急一手摁在了阿穆他的腰上才沒讓它掉出去,可是越系不好我越著急,越著急反而越系不好,欲速則不達嘛,但是阿穆倒是不著急的樣子,他一動不動,任由我這樣胡亂的給他穿衣服,我的手指就這樣不知道在他的腰際胡亂忙活了多久,終于給他系好了。
我都可以想象到宮娥們今日私下里該如何議論我,然而阿穆卻開口說:“看來雨兒不怎么諳熟更衣的禮數(shù),不過熟能生巧,我以后常來就是了。”
流蘇都忍不住要笑了,我緋紅了臉,看著他卻說不出話來,他摸了摸我的臉,才心滿意足的上朝去了。
“姑娘用早膳罷?!?p> 流蘇以一貫管家的威儀和禮制,安排我進入了逐漸尋常的一天,然而今天我好像注定尷尬。
用過早膳之后我自己在殿內彈琴,忽而曹吉端著一個捧著一個蓋著紅布的托盤走進來。
“蘇姑娘,官家托臣給您送東西來,還請您過目?!?p> 我還沉浸在琵琶樂曲的編寫當中,并未多想,便直接走過去掀開紅布。在我掀開的那一瞬間,周圍的宮娥們都忍不住紅了臉笑。
那里面是一件寢衣,還是薄薄的輕軟紅紗做成的,這件衣服穿在身上,大概要多透有多透。
曹吉不愧是一直服侍官家的,他聲音不大不小的開口道:“官家說昨晚不小心扯了姑娘的寢衣,今日覺得甚為不妥,特送鴛鴦金絲紅紗寢衣一件。另,翠微殿的床偏小,以后床上僅備一床被子便好?!?p> 我真覺得百口莫辯,昨天晚上明明我們就是睡覺了,什么都沒發(fā)生,但是官家這一番欲蓋彌彰說辭和行為,倒是仿佛昨天我們,我們,天爺呀,我蘇硯雨的名節(jié)可當真是被官家毀的干干凈凈,我雖并未婚前失貞,但是此刻可真有婚前失貞之感。
流蘇以為我高興的傻了,便替我收了寢衣謝了恩。我無心彈琴了,自己書房里,找了一本書。
“天爺呀,竟不知道咱們蘇姑娘這般得寵,官家昨天來了,還說要常來呢。”
“哎呀你不知道,今日晨起我進去煮茶的時候,看見被子被扔的滿地都是,看來官家是真著急了?!?p> “官家肯定著急,你沒見方才讓曹吉先生親自來送了一件寢衣嗎?”
“是呀,大白天呢,就給姑娘送那種東西。當真是……”
我聽著書房窗外兩個宮娥的議論,便忍不住推開窗子,大聲說:“昨晚官家只是留宿在翠微殿,并沒有同我怎么樣,那被子是官家扔的不錯,可是那寢衣是官家……”我想說是官家陷害我的,可話到嘴邊總覺得這么說不合宜,便噤了聲想再措辭一番。
可是我這一閉口到顯得我心虛似的,那兩個宮娥早已跪倒在我面前懺悔到:“婢子們不該嚼舌根,還望姑娘恕罪。婢子們只是覺得官家與娘子兩相情好,乃是翠微殿的大喜事?!?p> 罷了罷了,我擺擺手,示意她們可以走了,我是解釋不清了,況且流言傳的速度遠遠比想象的要快上許多,我同她們說清楚,還有那么多人呢,難道我一一去解釋嗎?反正清者自清。
這么想著我又來了彈琵琶的興致。
今日到了我平時睡覺的時間,阿穆都沒有來翠微殿,可見今日我能睡個安穩(wěn)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