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澄這一晚上都在提防破門而入的不速之客,但直到第二天早上都沒有等來,不禁讓他覺得有種一拳打空的郁悶之感。
只是不論如何,這計劃還得進行下去。蘇澄起床洗漱后便去拜別了黃寧。黃節(jié)度臉上倒是什么都看不出來,兩人客套了一番,黃寧又送上不少盤纏之后,蘇澄便動身離開了。
溢州節(jié)度使麾下三鎮(zhèn)在盈州道西南部,芭西則遠處全道的東北地區(qū),兩邊距離著實不近。不過蘇澄可以從溢州郡直接乘船北上。
溢州郡正坐落在太江上游,而太江乃是帝國境內(nèi)第一大河,甚至要超過北方的夜河。因此,雖然此處仍是上游,但江水已經(jīng)頗深頗寬,航運條件還是不錯的。
太江橫穿整個盈中盆地,自西南而至東北,然后出川流向帝國東部。也正是因此,盈中盆地擁有絕佳的灌溉條件。蘇澄從溢州坐上客舟,歷經(jīng)數(shù)郡,便能到達芭西節(jié)度使所在的芭城郡。
芭西節(jié)度使得名于此處的大芭山脈,相傳當年諸國紛爭之時,此地乃是芭國。只是這名字究竟是因山得國,還是由國命山,蘇澄就不大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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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官,”這天中午,蘇澄所乘客舟的船家慌慌張張地找他來說道。“咱們怕不是被什么歹人瞄上了?!?p> 眼下客舟已經(jīng)出了溢州郡,到達了相鄰的紓南郡。紓南郡緊挨著盈州道名義上的首府紓城郡,離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三鎮(zhèn)也不算遠,平日也繁華得緊。
只是,當日劉開叛亂之后,首先發(fā)難的便是紓城、紓南二郡,后來高武臨行之際又在附近地界大刮地皮,再加上兵禍延及,現(xiàn)在雖然和荀茂交接上了,但還未太恢復元氣,一片病懨懨、冷清清的樣子。
這種情況下,再加上盈州道中樞原本的兵馬、官吏損失殆盡,荀茂手中的力量自保有余,還忙于奔波剿匪,這里的治安也只能說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了。
在這種情況下,蘇澄被人盯上,倒也無可厚非。他原想這黃節(jié)鎮(zhèn)就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軟柿子,自己在他家地界里安然無恙,多半便是這家伙不愿沾染什么嫌疑。
不過眼下自己剛剛出了他管轄的地盤兒,就有什么人找了上來,難保不是這黃老爺準備炮制自己,正好趁著紓南治安混亂,下手方便。不過既然此地沒什么秩序,也說不好是不是什么普通小毛賊。
想到這里,蘇澄從船艙里探出身去,到船尾觀望了起來。此處太江江面已有上百米寬綽,往來船只密密麻麻、不計其數(shù)。每艘船上都有幾人在各處眺望水情,也不易看出究竟是哪個在窺探自家虛實。
這些人基本都在甲板上某個固定位置,或是桅桿上,半天一動不動,要想看出身法來也沒什么機會。也有可能是那人看到之前船東的異常情況和自己鉆出船艙,心生警惕,低調起來也說不定。
蘇澄撇開這些想法,決定提前下船。在江面上若是發(fā)生什么事情,難??椭凵系拇瑬|和水手要遭受池魚之殃。他和船東說了此事,便在附近尋了一處較大的渡口,下船徑直走進紓南縣城里去。
如今雖說百廢待興,但好歹荀茂穩(wěn)定劍南西川三鎮(zhèn)局勢后,對此地也經(jīng)營了將近一個月,這里好歹恢復了一些盛世氣象。
蘇澄走進一家看起來中規(guī)中矩的客棧,就在一張靠近門口的桌子邊坐下,點了三斤牛肉和一大碗湯面,還有作為盈州特產(chǎn)的一碟泡酸菜。
正在蘇澄大快朵頤的時候,幾個精壯大漢昂首闊步地走了進來。這幾人身手都是會家子模樣,因此蘇澄暗暗留心觀察了一番。
這幾條大漢左顧右盼一番,看到眼下沒有其他空座,便朝蘇澄走了過來。他們也沒有打個招呼,便在蘇澄這張桌子上坐了下來。
蘇澄把自己的兩碟菜往面前收了收,給他們騰出地方來,也沒有說什么。這幾人點好飯菜之后就開始悶頭大吃,彼此也沒什么交流,桌子上一片詭異的沉默氣息。
蘇澄心知這些人這般,必然是什么可疑之人。但若不是黃寧派出來的,他眼下也沒有工夫去詳加查探。
畢竟,現(xiàn)在最重要的任務是恢復盈州的正常經(jīng)濟生產(chǎn)。眼下各地的零星犯罪必然層出不窮,那也是實在沒有辦法的事情。
蘇澄一邊思索,一邊吃著。那幾人看著本事也就那樣,但干飯的能耐倒是不容小覷,吃起來比蘇澄快了許多。
別看他們比蘇澄晚來挺長時間,但等蘇澄吃完準備離去的時候,這幾人也都已經(jīng)吃了大半。眼看著蘇澄干凈利落地付完賬就要出門,這些人也直接掏出幾大把銅錢丟到桌上,二話不說便隨著蘇澄走了出來。
到了眼下這種地步,蘇澄要是還看不出來這幾人來者不善,那俠客營就可以直接全體抹脖子、以免貽笑大方了。不過好在這些人并不知道蘇澄出身,因此他蘇少俠也不妨裝瘋賣傻,倒也不至于自損名頭。
蘇澄哼著小曲兒,踢踢踏踏地從飯館走了出去。這些人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圍成一個半圓。蘇澄一路走去,還有不少人從街頭巷尾鉆了出來,加入到身后那些表情陰沉的人的隊列里去。
過往行人見了這伙人殺氣騰騰,雖然有不少人對蘇澄投來同情的目光,但如今治安崩壞,又有什么人敢無端來招惹這群看著就很厲害的惡人?
蘇澄自然是不怎么在乎的。這些人既然如此明目張膽,當然也不會收斂。兩邊心照不宣地走了一段。蘇澄心知,雖說城中治安不好,但這些人也絕不會貿(mào)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向自己發(fā)難,因而也不怎么提防。
他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街道兩邊,眼見街巷凋敝破敗,不少百姓衣衫襤褸、無精打采,不禁在心中哀嘆。
走著走著,他看到一位衣衫單薄的老者蜷縮在街角,面前是一輛裝滿木炭的大車,想是在叫賣木炭。蘇澄原本不愿多生事端,現(xiàn)在實在心中不忍,快步走上前去,問道:“公公,您老人家這些木炭,可是要賣的?”
那老翁見這年輕人雖然和顏悅色,身后卻跟著一群惡煞兇神,戰(zhàn)戰(zhàn)兢兢,哪里說得出話來?
蘇澄見了他這幅驚嚇的樣子,寬慰了幾句,回過頭去,對那些人說道:“小爺沒事兒的時候,你們非要跟著,那也罷了。只是現(xiàn)下爺正在辦事兒,你們還這么沒眼力價,未免有些不大妥當了吧?”
那一伙人足足有二十余眾,個個都是武功在身的彪壯大漢,哪里會被蘇澄一句話嚇到?只聽其中一個領頭的譏笑一聲,冷冷地道:“楊書記倒是好膽量,那便不妨識相一點,咱們早早去了結一下。恁莫非以為現(xiàn)在人來人往,在下弟兄們就一定不會用強?”
蘇澄搖了搖頭,不置可否。又轉過身去要和那賣炭老翁說話。這人見他恁般不識抬舉,還在兀自拖延,心頭火起,便要沖上來揪住蘇澄暴打一頓。
蘇澄哪里肯讓他欺近身來、嚇到這老人?當下箭一般直躥出去。那人腳步還沒移出一半,蘇澄已經(jīng)沖到他身前了。這人驚慌失措,還未反應過來,便見一只鐵掌狠狠擊到自己胸口之上,然后自己便如斷線的紙鳶一般橫飛出去。
周圍眾人見自家領頭人被一招擊飛,躺在地下生死不明,都有些不知所措。這時,只見一個和那領頭人關系最好的大漢暴喝而起,拔出腰刀便向這不知死活的楊姓掌節(jié)度府書記當頭砍來。
蘇澄不避不閃,徑直伸出兩指,迎著那人的刀刃夾了上去。這招強悍之極,不過也危險無比,稍有不慎,非止斷指裂掌,整只手臂都可能不保。
那人刀刃被蘇澄兩指緊緊夾住,便如鑄在了銅山鐵壁之中,哪里再砍得動半分?蘇澄冷冷看著這人掙扎了幾下,嗤笑一聲,雙指用力,硬生生將半片刀刃掰斷了下來。
眾人,包括這個使刀的大漢都驚呆了。蘇澄飛起一腳,將呆若木雞的這人橫踹出去。他斜著飛出三丈多遠,砸在一堵街墻之上,然后軟軟地倒了下去。
蘇澄把手中的半片刀刃棄之于地,環(huán)顧四周,冷聲問道:“還有討死的不曾?”
這些人平日里作威作福,哪曾見過這種恐怖景象?當下四周鴉雀無聲。須臾,只見人群后隊的兩人轉身便逃,發(fā)足狂奔。蘇澄冷笑一聲,先是一腳踢起地上的半片刀刃,然后拔出匕首飛擲出去。
只見兩道銀影從空中劃過,那兩個逃兵應聲倒地。此處乃是城中,人來人往,蘇澄不欲弄出人命官司來嚇到無辜行人,因此兩刃都只刺中那兩人小腿,令他們不支倒地而已。
“現(xiàn)在小爺手里可沒有暗器了,”蘇澄恫嚇道,“若還有哪位朋友想逃之夭夭,那可是好機會哦?!?p> 說完,他虎視眈眈地盯著離自己最遠的一人。那人也是一條膀闊腰圓的八尺大漢,竟然被盯得雙腿一軟,坐在地上,嘴里背經(jīng)書一般嘟囔道:“不敢逃……不敢逃……”
“不逃就好啊。”蘇澄雙手負在身后,點了點頭道,“那來吧,先去幾個人,把那幾位朋友扛回來。”
這些人聽到蘇澄下令,不敢不從,便有幾個人走出隊列,向那四個半死不活的倒霉鬼走去。只是他們步伐要多慢有多慢,唯恐被蘇澄誤解成是要趁機逃跑。
蘇澄看著他們把那幾個人或背或扛,拖了回來。其中一個機靈的還主動拔出一個逃跑之人腿上的匕首,恭恭敬敬地給蘇澄送了回來。蘇澄滿意地點點頭,把匕首收了回去,然后轉過身去,對也嚇呆了的賣炭老翁說道:“公公,不知您這木炭怎么賣?”
那老人見蘇澄顯然不是和這些面目可憎之人一路的,外加手段高強,對自己又和顏悅色,心下略定,道:“俺這炭一斤一文五分,恁要多要時,一斤一文也成!”
蘇澄微笑道:“我看您這木炭成色不錯,便是三文一斤也盡可賣得。不知公公這一車大概有多少斤?”
“一千多斤吧。”老人聽到蘇澄的夸贊,漲紅了臉,黝黑的面龐也顯出一些光澤?!熬唧w多少,俺家里沒有大秤,也不知道個詳細的。恁若要時,便按一千斤賣了!”
“那可不成?!碧K澄說道?!拔铱催@可不止一千多,差不多都要兩千整了!小子怎么敢占您老人家的便宜?還是價格公道一點,按兩千斤看,那便是六千文。我手中肯定沒有那么多零錢,只好拿金子付賬了?!闭f完,他摸出一塊兒五兩多的碎金子,硬塞到了那老人手里。
老人自然看得出這重量差得太多,怎么肯收?蘇澄按住他的手,接著說道:“我知道這估計多了一點,您老人家怕是也找不開零頭。那沒辦法,小子還急著趕路,只好以后再說了。要是下次我還到紓南縣來買木炭,便請您老人家給我便宜一點了?!?p> 那老人原本臉頰就有些紅,現(xiàn)在更是漲得發(fā)亮,訥訥無言。蘇澄對他燦爛一笑,回過頭去,看向了那些大氣都不敢出的十幾條大漢。
“你?!彼赶蛞粋€身材和這老人相近的家伙?!斑^來?!?p> 那人不敢不從,畏畏縮縮地磨蹭了過來。蘇澄也不說二話,扒下他身上厚厚的棉衣,便給老人披到了身上。那老人還想推卻,蘇澄好言寬慰了幾句,也就受了下來。
“要說各位也在旁邊看了半天了,怎么還沒有一點覺悟?”蘇澄給老人整理好大衣后,拍了拍手?!把劭粗@周圍這么多缺衣少食的百姓,你們還不表示表示,就指著小爺白饒你們一條性命么?”
這些人現(xiàn)在哪里敢說個“不”字?只好一個個慢吞吞地脫下外衣,拿出盤纏,擠出一副和藹可親的笑臉,便向周圍不敢置信的人眾分發(fā)起來。
其間,有一人試圖私藏盤纏,立刻挨了蘇澄一掌。蘇澄是何等眼力,能看不出他身上的夾帶?雖然蘇澄留了情面,但疼還是把他疼了個半死。
其他人見了這倒霉蛋的遭遇,哪里敢陽奉陰違?各個宛如散財童子一般,直把值錢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分發(fā)了出去。
眼見聞聲而來的人越來越多,個個都是面黃肌瘦,衣衫襤褸。蘇澄心中難受,原本備著準備自用的一點盤纏也都發(fā)了出去,僅僅留下足夠挨到下個縣城的分量。待他去了那里,找一家為富不仁的富戶,再借點銀子花花吧。
好容易打發(fā)完了這一大群人,蘇澄便帶(或者應該叫“押”)著這一伙垂頭喪氣、衣衫單薄的壯漢們繼續(xù)趕路。那老人見狀一怔。他還本以為這些人被蘇澄收服,會來搬著木炭走呢。這樣算是什么?
“客官!”老人叫道,“恁的木炭還沒拿上呢!”
蘇澄回過頭去一笑,腳下不停?!澳潜銊谀先思掖篑{,若是看誰受寒,便代我把木炭分給他們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