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防止公館臨時指揮部的位置泄露,林哲將梁晨的眼睛用黑布蒙了起來。
即便如此,她憑借著走過的路程和幾日有限的“觀察”判斷,這個地方應(yīng)該大致位于滬津郊外眾多國有鐵林之中的某一處。
她被推著上了汽車,然后在顛簸中等待了很久。
這期間,梁晨一直在思考著高德的用意,她不相信高德會輕易將自己放走,畢竟老狼不可能會和羊羔和平共處。
總之,所謂和平書決不能相信。
她打算等脫離危險以后直接就將協(xié)議書給丟棄,不管高德有什么計劃,也絕不能給他一絲機會。
不過,這次高德的計劃也并不高明,梁晨想,也虧他相信我能有機會見到林登萬將軍了。
隨著顛簸逐漸平息,汽車進入了市區(qū)邊緣。
“我呢,就放你在這里下車吧?!绷终苄χK于解開了蒙在梁晨眼睛上的黑布。
久違的陽光深深刺痛她的雙眼,也不知道是有多久沒有看到太陽了。
梁晨擦干流出的眼淚。
她想起來小的時候,第一次見到陽光時也是如此興奮吧。
梁晨始終沒有忘記,自己是出生于鐵林地下的孩子。
從小,她便幾乎在黑暗中成長。
學(xué)著如何在下水道里茍且偷生。
學(xué)著如何用武器對抗鐵林的變異怪物。
學(xué)著如何逃脫鐵林軍閥滅絕人性的殘殺……
在地底下,搖曳的燈光便是最亮的太陽。
童年的時候,她一直以為太陽也不過如此。
世界是冰冷的,世界是充滿令人窒息的惡臭的,世界便是隱匿怪物的黑暗。
她過去從未憧憬太陽。
自打出生起就只能看到洞穴陰影的人,又怎么能想象地上世界的美好呢?
直到有一天,一次偶然的機會,她的父親終于帶她到地面上去了。
那個情景令她永生難忘。
正如今天這樣,陽光籠罩著荒蕪的大地。
她不曾想過,這世間竟會有這樣的火種。
它毀滅了漆黑,連帶著也驅(qū)走了恐懼和寒冷。
——那是一盞永不熄滅且能照亮黑夜的長明燈,即便隔著厚厚的呼吸罩,也依然能夠感受到它的光明。
爸爸對年幼的她說:
如果有一天,我們能夠回到一個叫做“社會”的地方去,我們大家就能夠永永遠遠享受這不滅的陽光了……
林登萬將軍說過:光明,向來是值得讓生于黑暗的人們?nèi)^斗和爭取的。
或許沒有人理解,肖九為什么奮不顧身去刺殺迫害鐵林人的蘭茲·伊萬諾維奇團長。
或許那些習(xí)慣安逸的人們,永遠也不知道抗爭的價值……
梁晨長吁一口氣。
大夏光明會和鐵林軍閥不一樣,和深居地下的鐵王爺不一樣。
我們的抗爭,是為了文明人與鐵林人的平等和自由,永遠都不是混亂與破壞。
這就是信條。
如同始終逆流而上的鮭魚,如同永遠追逐火焰的飛蛾,愚蠢又鍥而不舍。
這里離城市不遠了。
她看到,遠方的原野上出現(xiàn)了一幢幢參差不齊的房子和煙囪。
那兒的上空永遠籠罩著一層厚厚的霧霾。
她回頭看看林哲,發(fā)現(xiàn)他仍然坐在車里。
她想要脫下林哲的外套還給他,而林哲卻禮貌地說道:
“你衣服破成這樣,不怕別人說閑話嗎?權(quán)當(dāng)我借給你吧,梁姑娘,不用還的那種。”
假情假意,沒安好心。梁晨心中暗道。
不過,他也說得有理。
女孩子到底還是怕羞的,經(jīng)他這么一說,自己反而更加裹緊了那件外套,臉上泛起一抹潮紅。
她沒有答話。
她原本心中想要找個機會反劫持林哲,逼問他高德的藏身處,但靜下來想了一下,還是沒有采取這種激進的辦法。
畢竟現(xiàn)在又累又冷又餓,囚禁的時日里幾乎沒有吃過一點兒正常的東西。
梁晨見林哲沒有跟上來,于是憑借著自己反追蹤的本能,很快消失在道路的拐角。
她故意走了很多彎路,穿過店鋪和小巷,她擔(dān)心自己會被人跟蹤。
因此她格外謹慎,刻意時不時地回頭查看,最后沿著一條小路,朝某個地方匆忙離去。
而此時此刻,梁晨或許并不知道身后很遠的地方,那個依舊坐在汽車里的男人終于走下了車門。
他手中拿著某種不屬于這個時代的儀器,像是很早就知道了她的去路一般,默默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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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晨一刻也不敢停下,她迫切想要回到同伴的身邊去。
一路上,她穿過了郊外的樹林,來到了被稱為“山城”的廢墟城區(qū)。
這兒其實離滬津的市區(qū)很近,甚至可以說是互相聯(lián)結(jié)的。
它建造于滬津的后山腳下,當(dāng)年曾是先民重要的工業(yè)小鎮(zhèn),后來徹底毀于戰(zhàn)火。
經(jīng)歷了百年的荒涼,光鮮不再,只剩下了空的軀殼。
有的時候,她會站在后山的山頂上,眺望腳底緋紅的大地:
那邊是繁華的都市,這邊是貧窮的山城。
很久以前,住在邊緣的市民會把垃圾雜物扔到山城中去,也有的市民會時不時地到山城里拾荒,尋找一些有用的東西。
其實早在好幾年前,滬津市長就曾考慮過結(jié)束山城的荒廢,將它開發(fā)成一座新興的旅游小鎮(zhèn)。
這種想法很好,然而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這兒就來了一大批“鐵林”的移民。
他們自輻射區(qū)而來,卻又不能融入到普通市民的生活中去。
他們被迫住在荒廢的山城里,白天到滬津城里打工,晚上就成群結(jié)隊坐著驢車回到山城。
在城市里,他們是公民口中的異類,回到山城,他們亦是因為自卑而彼此疏遠隔離。
慢慢地,這類人成為了新時代的“奴隸”。
也許有的人能夠靠著聰明才智發(fā)家致富,但他們依然被打上了“鐵林人”的烙印。
很少有人能夠擺脫殘酷的現(xiàn)實,因此,有的人干脆落草為寇,有的人從此遠離文明。
久而久之,城市的公民不再把鐵林移民當(dāng)作公民,更傾向于說他們是“野人”,是入侵者。
就這樣,山城成了“野人”的大本營,成了城市公民不敢靠近的禁地。
其實這樣倒也挺好,她想,我們也不需要他們的打擾。
梁晨裹緊外衣,走在臟亂而熱鬧的街道上。
路邊穿著舊衫的鐵林人蹲在店鋪門外的角落里:
年輕人叼著劣質(zhì)的卷煙空望街道,老頭子在路邊擺下棋盤,用刻著文字的石頭當(dāng)作棋子,旁邊圍了一圈面黃肌瘦的孩子……
這里鮮有外來的人。
因為,一旦有外人到來,迎接他們的就會是乞討、欺詐,抑或是敵視。
就像是一座大夏境內(nèi)的小城邦,而這樣的“城邦”遍布大夏國,乃至整個世界。
——因為全世界的文明人,從東方到西方,從紳士到普通公民,都打從心眼瞧不起從輻射區(qū)來的鐵林人。
這些鐵林來客只能被驅(qū)逐于文明社會的邊緣。
梁晨哀嘆一口氣,其實,光從外表看,鐵林人和正常人哪有什么區(qū)別呢?
卻還是被治安隊們強制登記,從公民統(tǒng)計中抹除,成為“不存在的大夏公民”。
這不公平,她想。
我們也熱愛大夏這片土地,我們也是大夏的公民,也會因為國土淪喪而感同身受,也會與列強斗智斗勇……
憑什么我們就是異類?
山城看不到市里的治安隊和黑衣衛(wèi),看不到汽車,甚至連馬車都是稀少的。
這里的道路蜿蜒曲折,每隔一段還會有上升的臺階,而街道兩旁的房子也和道路一起向上爬升。
她沿著街道的臺階一路上山去,反抗軍的據(jù)點就在山城的某處。
放眼望去,盡頭隱隱約約能看出是一座寺院,但是已經(jīng)有很多年的歷史了。
滬津的市民也不知道里面供奉著什么樣的神,信眾有多少,香火如何……
只有知曉的人才明白,這里是滬津反抗軍的據(jù)點。
反抗軍——準確來說,是個正式名字叫做“大夏光明會”的鐵林移民武裝——他們通常都會偽裝成普普通通的老百姓。
眼下山城據(jù)點的光明會成員都打扮成了尋常的信眾。
他們每天都會派出一部分人到滬津城里宣講經(jīng)義,并且借著機會接近那些社會名流,進行打探或者行刺的活動。
“抱歉啊,今天月神寺不開放?!币晃豢撮T的老奶奶邊掃著落葉邊說道,她帶著明顯的“鐵林口音”。
“王奶奶,你瞧瞧我是誰?”梁晨微笑著俯下身去,湊到她的身前。
老人家一愣,睜眼一看,硬是半晌說不出話來,
老奶奶還是一如既往硬朗,都已經(jīng)是快七十歲的人了,卻仍然堅持每天清理一次寺院門前的落葉。
梁晨知道,老人家不是大夏光明會的人,每個山城的鐵林人都默默支持著他們的事業(yè)。
而山城正是光明會在滬津的據(jù)點,這在鐵林人當(dāng)中也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人們暗中幫助政府口中的反抗軍,協(xié)助他們一次又一次躲過特務(wù)的搜捕。
直到今天,山城發(fā)展壯大,儼然已經(jīng)成為了光明會秘密的堡壘。
看著眼前熟悉的一切,聽著寺院里傳來陣陣誦經(jīng)聲,梁晨從未想過自己還能活著回到同伴的身邊。
梁晨輕輕握住老奶奶的手,親切地在她耳邊慰問。
她抬頭看看日落的晚霞。
天空還沒有成為黑暗的領(lǐng)土,那光暗交界的地方,巨大的緋紅圓月已經(jīng)悄然從后山升起,就像山頂?shù)某嗌猸h(huán),燒得漫山遍野都是血的顏色。
多美。
雖然前路漫長,但是為了這美好的一切,受再多苦也是值得的,對嗎?
她迫不及待回去看一看她熟悉的朋友和親人了。
然而,她卻沒有發(fā)現(xiàn),寺院里的所有人都在以一種異常戒備的目光冷冷注視著她。
就像監(jiān)獄里,那些審問她的獄卒們一樣,目光犀利得幾乎要將她殺死。
只聽某人在她身后怨恨地低聲道:
“叛徒,我以為你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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