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聲望去,有一個面白無須,細(xì)皮嫩肉的老太監(jiān)正在倚著欄桿向外張望,此人正是韓全誨。在他的招呼下,一眾書生都被侍衛(wèi)帶到了樓上,就連馮道也沒有因為衣衫破爛被擋在門外。
但是院門前的侍衛(wèi)官最終還是沒敢放推車?yán)蠞h進(jìn)門,讓他把酒壇子卸在門口就給打發(fā)出去了。
老漢卻自始至終也沒有發(fā)出什么怨言,不住地憨笑著,不住地點著頭,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推車離開了。
不過他也沒往遠(yuǎn)處走,而是就近找到一片樹蔭,把已經(jīng)被斬成兩段的草氈鋪在地上倒頭便睡,一路走來也是真的乏了。
馮道跟著隊伍來到二樓的時候,先一步上樓的同學(xué)們早已經(jīng)呼啦啦地跪滿了一地。還沒來得及搞明白怎么回事,他也被眼前的場面震撼到了:
在屋子的一角,有十幾位紫袍玉帶的朝廷大員席地而坐,像船艙里正在販賣途中的非洲黑奴一般緊緊地擠在一起,被一圈帶刀侍衛(wèi)看管著。
更讓人大開眼界的是,這些大臣們頭上戴的不是七梁進(jìn)賢冠就是五梁進(jìn)賢冠。一頂頂珠光寶氣、閃閃發(fā)光的帽子連成一片,讓馮道感覺自己來到了博物館的名貴珠寶展示區(qū)。
甚至還有一位年近古稀、須發(fā)皆白的老臣,在七梁進(jìn)賢冠之外還罩了一頂玉額金筆立貂蟬籠巾。光看這頂帽子,大家就能猜到這個老頭姓甚名誰。
因為當(dāng)今朝堂上有資格戴這種籠巾的有且只有一個人:
那就是是官拜太師、尚書左仆射的三朝老臣張浚。
啥叫高官厚祿?啥叫位高權(quán)重?啥又叫位極人臣?眼下這幫倒霉老頭就是最好的詮釋??梢赃@么說,窩在墻角的這十幾位老爺子加在一起幾乎能代表整個帝國的最高權(quán)力中樞了。
看著這華麗的一片,馮道膝蓋一軟,也趕緊跟著大家伙拜倒在地。
娘里娘氣的韓全誨適時地發(fā)出了銀鈴般的笑聲,讓人聽著膈應(yīng)的不要不要的。他掂來一把椅子放在屋子正中間,然后自顧自坐下。拈起蘭花指,不緊不慢地擺弄著斜襟處一孔松開的扣眼,道:
“劉參軍、馮公子,你們既然是崔大人的得意門生,在這里難道不該先拜見一下你們的恩師嗎?”
聞聽此言,馮道慌忙抬起頭來。
“師父也來了?哪呢?”
只見兩名身材魁梧的帶刀侍衛(wèi)來到那群大臣旁邊,找到一頂五梁進(jìn)賢冠,左右一攙,好似從軟泥地里拔一顆蘿卜一般,將一個干瘦干瘦的小老頭拖了出來。
定睛一看,被攙出來的這位果然正是鼎鼎大名的吏部尚書崔胤!
馮道和劉仲達(dá)趕忙一起俯首再拜:“師父在上,徒兒這廂有禮了!”
崔胤屁股還沒著地,看到有人拜自己頓時驚慌失色,慌忙擺手連連:“先不要拜我,先拜圣上!”
一句“先拜圣上”好似又一聲悶雷在書生們的耳朵邊炸響。
“先拜誰?!”
“圣上也在?!”
“在哪?!”
書生們?nèi)记菲鹕碜釉俅伟盐葑永锎蛄苛艘槐椋@時才發(fā)現(xiàn)還有一位頭戴朝天幞頭,身穿團(tuán)龍絳羅紅袍,腰系通犀金玉環(huán)帶的青年獨自蜷縮在屋子的另一角。
皇上的臉色不太好看,也沒有搭理任何人的意思。
“到底什么情況這是?!”
待看清楚皇上的衣冠,書生們?nèi)缭饫着?。無比激動又無比慌亂地齊呼:“圣上萬年!大唐萬年!”
唱罷萬年,又一起以匍匐的姿態(tài)拜倒在地。
三叩九拜之后,皇上抬眼看了一眼書生們,有氣無力地說了聲“平身”,便又把目光挪向墻角。
身為天下共主,萬乘之君的皇帝就這樣箕坐在墻角,實在是不成體統(tǒng)。
書生們看不下去,剛想要上前把皇上扶起來,站在皇帝身前的侍衛(wèi)“嗆喨”一聲把腰刀亮出來半截,寒光閃閃的刀刃直把人嚇得一哆嗦。
剛爬起來的書生趕忙撲通一下再一次歪跪在地。
跪在最前面的劉仲達(dá)欠起身子?xùn)|張西望,卻不知道該向誰求助,最后還是把目光落在最熟悉的恩師崔胤身上。帶著哭腔問道:
“師父啊,前日徒兒向您辭行的時候都還好好的,怎么才過兩日圣駕和朝廷就淪落至此呀……”
崔胤癱坐在地,滿含熱淚地看著劉仲達(dá)。蒼聲道:
“閹豎作亂于內(nèi),挾持圣上;強藩為禍于外,年年發(fā)難。朝廷那還有什么一切都好?大唐三百年社稷早已經(jīng)危在旦夕了。
只可惜朝廷的忠良幾乎全是文臣,為師與列位公卿空懷肝腦涂地、報國之心,奈何手里唯有紙筆卻沒有刀劍,再也無力挽回大唐社稷了……”
崔胤越說越動情,聲音從嘶啞變?yōu)閱柩?,由嗚咽再變?yōu)槌槠詈笾钡狡怀陕?。一些淚點比較低的大臣和書生也都跟著“嗚嗚嗚”地哭起來。
“都別他娘的哭了!”
只聽公鴨嗓歇斯底里一聲長喝,聲音尖銳到幾乎要破了音。韓全誨猛地一跺腳站了起來,瞪著雙眼,喘著粗氣,用圈起蘭花指的右手指著正在哭泣的書生們呵斥道:
“看看你們這些所謂的大丈夫男子漢,一個個哭得跟個娘們似的,一點兒讀書人的骨氣都沒有。濕噠噠的,成何體統(tǒng)!”
說罷又轉(zhuǎn)過身去對著一干掩面而泣的大臣,看著那一張張皺成菊花的老臉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就憑你們這幫不知死活的老東西,一個勝似一個的廢物,還張口閉口地說什么報國之心、匡扶社稷,你們也配?我呸!”
一口吐沫噴在地上,像一塊巨石砸在士大夫們的心窩里。
“我看你們這些滿口仁義道德卻只會尸位素餐的偽君子連我這個六根不全的老閹奴都不如……”
老太監(jiān)情緒過于激動,越說越起勁,中間都沒來得及換氣。還沒說盡興呢,臉已經(jīng)憋成了豬肝色,想喘一口氣,卻被口水嗆到肺里,劇烈地咳嗽起來。
古語有云,士可殺不可辱。在這短短一天多的時間里,這些士大夫們受到的語言和肢體上的侮辱已經(jīng)數(shù)不清有多少次了。
昨天早上韋昭度、李晞、康尚弼等人被拖出去砍頭的時候,公卿大臣們被嚇得兩腿戰(zhàn)栗不止,不少人當(dāng)場認(rèn)慫,跪在太監(jiān)腳下磕頭如搗蒜,不停地喊著饒命;甚至有人被嚇得在眾目睽睽之下大小便拉了一褲兜。
那場景,活脫脫的一場以“斯文掃地”為主題的行為藝術(shù)大型展演秀,讓人不堪回首,更是士大夫們這輩子都走不出去的噩夢。
這下,蜷縮在地的老臣們再一次受到了無情的羞辱,而且每一句都是那么的扎心。一個個恨得牙根直癢癢,卻連這個死太監(jiān)的一根汗毛都傷不到,真是要多憋屈就有多憋屈。
懦夫們宣泄感情的最好的渠道就是淚腺,大家的情緒再一次被調(diào)動起來,剛想扯開嗓子、擰住臉再大哭一場,忽然都愣住了。
那個破衣爛衫的馮道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老太監(jiān)的身后。
老太監(jiān)正扶在椅子上邊喘氣邊咳嗽,馮道先是幫老太監(jiān)拍后背,待他坐在椅子上,又趕緊幫老太監(jiān)一遍又一遍地抹前胸。
這一番行云流水又毫無違和感的動作讓大臣和書生們看呆了,讓皇帝和侍衛(wèi)也看愣了。
現(xiàn)在最尷尬的還要數(shù)崔胤,老頭楞了一下神,旋即便雙手拍著大腿大呼小叫起來。
“斯文敗類!我們崔家就連侍婢家奴都懂得忠孝禮義廉,沒成想門生弟子當(dāng)中竟出了這般斯文敗類啊……”
“馮生枉讀圣人之言,甘為閹人犬馬,厚顏無恥啊……”
“晚節(jié)不保,我崔胤還有何顏面再茍活于世啊……”
“誒呀呀呀,沒法活了……”
“誒呀呀,要了命了……”
隨著崔胤的聲調(diào)和用詞越來越像農(nóng)村罵街當(dāng)中落敗的婦女,在場的大臣也跟著尷尬起來。士大夫怎能坐在地上這般嘶吼啊……
老太監(jiān)這會兒也停止了喘咳,從袖子里掏出一方白絹手帕擦干了鼻涕眼淚,看了看眼前的馮道,也有點不太適應(yīng)。接著下意識地把馮道按在自己胸前的手給拿開。
再不著痕跡地用手帕擦了擦手。
“好了好了,在咱家胸前揉來捏去的,討厭……”
一句嗔怪讓所有人一陣惡寒,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就連剛才還要死要活的崔胤都瞬間止住了哭聲。
唯獨馮道面色如常,一點尷尬的意思都沒有。
老太監(jiān)卻忽然想起了正事兒,目光落在了劉仲達(dá)的身上。
“劉參軍請過來坐,咱家有事兒要問你。”
劉仲達(dá)這會兒心情也稍微平靜了一些。稍作權(quán)衡之后,起身坐在了老太監(jiān)身旁的一張馬札上。不冷不熱地說道:“公公請講”。
老太監(jiān)努力地從僵硬的表情中擠出一絲和善。
“剛才聽說劉參軍要回幽州老家補缺,此話可當(dāng)真?”
劉仲達(dá)向上斜揖一下。
“晚生剛才說的都是實話,我的恩師和在座同窗們都可以作證?!?p> 韓全誨輕拍劉仲達(dá)的肩膀道:“又不是公堂問案,要什么證人。劉參軍不必緊張。”
說著又向劉仲達(dá)靠了靠。
“冒昧問一句,足下莫要見怪?!?p> “公公但問無妨?!?p> “幽州鎮(zhèn)帥姓劉,劉參軍也姓劉。劉參軍和劉鎮(zhèn)帥姓的可是同一個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