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時節(jié),春雨淅瀝之時,河北漳南縣城外的正道上,一支長長的隋軍隊伍正在雨水中緩慢的前行。
被雨水打濕的旗幟耷拉著,和士兵們身上濕漉漉的罩衣一樣了無生氣,趕路的大車、被牽行的騾馬更是時不時陷入路上不知從哪冒出的泥坑,讓本就艱難前行的隊伍更加紛亂。
隊伍中間,幾名身披蓑衣的軍官牽著緊縛雨衣的戰(zhàn)馬,邊走邊驅(qū)趕著兩旁的士卒,唯有排頭的一名軍官只是一言不發(fā),悶頭往前趕路。
這人大約四十來歲,方正的面孔上一雙濃眉緊緊蹙起,配上本就微黃的臉色,讓平時十分明亮的雙眼在這陰雨中似乎有些暗淡。
正在這時,一個人影逆著人流奮力向這群人擠了過來,遠遠的就喊著:“竇叔,竇叔!好事,大好事!咱們不用往前走了,前面的隊伍傳過話來,通守有命,咱們漳南的隊伍就近就駐扎在河間,不用再去涿郡啦。”
聲音傳開,兩旁的隊伍都漸漸騷動起來,再一轉(zhuǎn)眼,那人已經(jīng)來到了幾人身前,卻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身量不高,白白瘦瘦的臉上一雙狹長的眼睛,眼神卻干凈的很,此刻正咧嘴笑著,露出一口白牙,看來確實是為了這個消息高興極了。
“竇叔”還未說話,他身側(cè)的一名大漢一把抓過少年郎,拉到身前,湊上臉來問道:“當真,小耗子,你可別亂傳話,高叔可不饒你!”
大漢壯實的手臂正想揪起少年的身體,卻被一只更加有力而又沉穩(wěn)的手臂按住了,“竇叔”一手按住暴躁的大漢,一手卻是理起了少年因為奔跑和擁擠散開的蓑衣領,他倒絲毫不著急,卻是教育起來少年:“現(xiàn)在是在軍中,當兵的無論怎么慌張也不能亂了衣甲,雨水進了領子是要發(fā)病的。還有,隊伍里這么多兄弟,你大著嗓門喊的誰都知道了,回頭如果傳錯了,大伙不埋怨你么?有消息要當著面說,打仗當兵保不了秘密,可保不來自己。”
說著他轉(zhuǎn)頭看了看四周,大喊:“兄弟們,咱們趕緊趕路到前面兵站,有消息我到地方跟大伙再說,別耽誤了趕路。到了晚上咱們只好睡濕草棚啦,解手你們都得濕一屁股!”
他的話似乎有什么魔力,剛剛騷動起來的人群瞬時就安靜了下來,甚至似乎比起剛才走得更快,也再無人好奇的打探消息。
一眾軍官繼續(xù)趕路,只不過人堆里多了一只被拉著手的“小耗子”。少年有點不好意思,卻還是飽含熱情的解釋著:“是真的,叔伯大哥們,前面隊伍都收到命令了,皇帝已經(jīng)等不急我們這些后面一批的鄉(xiāng)兵,帶著大兵從涿郡出發(fā)去往遼東去了,兵部讓咱們都在河間郡集合,整備好了再往涿郡押糧,說到了兵站就有傳令的等著哩?!?p> 他的話說完,周邊幾人卻是臉色各異,有的如釋重負,面上多起了笑容,有的如那莽撞的高姓大漢則面露懊惱,好似失去了什么良機一般,唯有打頭的“竇叔”毫無異狀,好似早有預料。
他牽著馬,一手還拉著少年,卻說到:“今年咱們河北發(fā)大水,老高你與其想著去遼東搏什么富貴,倒還是先在意下自家的田地是真,咱們莊戶人家從來也不是什么貴種。特別是你高季興,祖上當官還是前前朝的事了,別整天想那些有的沒的,咱們平平安安回家才是真的?!?p> 幾句話說的脾氣暴躁的高季興怏怏不已,卻也服氣的拍了拍自己額頭:“行啦,別說啦,老竇,我還什么都沒說呢這是?!敝币弥車鷰兹撕迦淮笮?。
然而此時此刻,卻唯有老竇身前被他牽著手的少年聽清楚了他的幾句自言自語:“皇帝連后續(xù)兵馬都等不及,就帶兵上遼東去了,身負統(tǒng)帥卻如此輕敵焦躁。去歲打西番,今春又發(fā)大水,皇帝也不與民生息,高句麗精兵險寨,大兵卻不以后路為慮,這幾十萬人如果過了遼水,打了敗仗,只怕天下又要多事了?!?p> 被親切喚做“小耗子”的少年聽到這番話,步子一緩,身形頓時落后了一個身位,忍不住詫異的看向身旁的“老竇”。
手中的胳膊突然停了下來,竇建德疑惑的回頭望去,卻正看見少年正一副神游物外的表情站住了發(fā)呆,不由的又拉了一下他:“小耗子,元浩!行軍途中發(fā)什么呆?”
少年元浩感到一只好像生鐵般的大手正在拽拉著他,這才回過神來,連忙邁開步子,按他的經(jīng)驗,再遲疑一會搞不好老竇的大巴掌就招呼到腦袋上了。
雖然雨水淅瀝,道路泥濘,元浩的心情卻很好,即為又一次近距離感受到了老竇的不凡,更因為不用去遼東送死。
沒錯,遼東之行就是一次三十萬人中只有兩千人才能抽中生還幸運禮包的送死之旅,因為只要是那位毫不知兵卻剛愎自用的楊廣大帝指揮,即使衛(wèi)霍復生也是白搭,這一點作為后世二十一世紀大學生,他可以百分百確定以及肯定。
元浩前世是一個肥宅大學生,爹媽因為感情問題早早分手,后來又都去了國外,把他丟給爺爺奶奶撫養(yǎng)長大,結(jié)果兩位老人剛?cè)ナ浪陀錾宪嚨?,畢業(yè)證也沒來得及拿就穿越到了這大隋朝。
元浩這輩子還是跟爹娘沒什么緣分,母親生他的時候就難產(chǎn)而死,便宜父親在當年也就是開皇十九年的時候被征發(fā)去討伐突厥,從此一去不回。
好在元浩爹有一個重情重義的鄉(xiāng)間土豪朋友,于是兩三歲的小兒就被托付給了竇建德,到今天在竇家已經(jīng)長到十六歲了。
可憐元浩作為堂堂穿越者,在這個世家橫行的大隋朝一點施展不開,什么燒玻璃、做白糖的發(fā)財門路是既沒有條件也沒有膽子嘗試,不然保準過不了多久就得意外死亡,然后這些都得歸了某個世家大族,誰叫收養(yǎng)他的竇家當時也是個窮的叮當響的人家呢。
才六歲元浩就得跟著竇建德下地干活呢,哪有條件去折騰。
不過竇建德終究不是普通人,憑借著自身的仁義,硬是闖出了偌大名頭,竇氏宗族和附近的落魄豪強、少年俠客都愿意聽從他的,竇家也漸漸修起了塢堡,成了竇家莊。
但生活條件改善了,不代表元浩的日子變得輕松起來。竇建德的出身其實應該屬于落魄的底層豪強,祖上在北魏、北齊時代都世代從軍為官,只是在北周攻滅北齊后,其父為北齊盡忠,才斷了出仕的路子,因此竇建德本人接受過這個時代小豪強們一套比較完整的教育,能通讀各類法律條文,讀過史書兵法,而且騎戰(zhàn)步戰(zhàn)的武藝極為精熟。
既然有了條件,這套教育自然要被竇建德傳承給被他視作自家子侄的元浩,騎術、弓術、劍術、馬槊的用法一樣不能拉下,北魏、北齊、北周幾朝的律書也得背的滾瓜爛熟,至于史書典籍同樣要粗通,讓元浩又找回了前世學生時代的痛苦。
而且區(qū)區(qū)一個鄉(xiāng)間小土豪的子弟是絕對沒有資格脫離生產(chǎn)勞動的,學習之余還要順帶種麥栽樹,讓元浩很好的成長為了一個合格的中古時代優(yōu)秀少年。
如果不是大隋朝和竇建德這些名詞一次次的提醒元浩,不斷喚起他前世的記憶,也許這平靜充實的生活會讓他徹底適應,真的踏踏實實的去做一個隋代的鄉(xiāng)間小地主也不一定,但即便以他前世那一般般的歷史知識,也記得住竇建德這個名字在隋末是多么重要。
去年,隋帝準備討伐高句麗,楊廣以高麗不遵臣禮為由,下詔征討高麗,命天下兵卒不論遠近,都于第二年春天到涿郡集中。
由于天下精兵百萬之眾都被朝廷征發(fā)去涿郡報道,各地郡縣便只好重新募集新軍。
竇建德在漳南素有威信,被推舉為二百人帥,元浩也跟著混入了鄉(xiāng)兵,同時還有本鄉(xiāng)的范愿、高季興等數(shù)人因為素來欽佩竇建德,也都加入進來,被委任為隊正卒長,而元浩因為年紀小就在竇建德身邊當親兵。
眾人本來收到命令作為第二波次部隊去涿郡報道,卻因為春雨泥濘,加上前往涿郡的道路已經(jīng)被第一次趕去集合的百萬大軍和民夫們踩踏的損毀甚重,二月出發(fā)的隊伍,直到三月仲春還剛行進到清河郡。眾人都頗為擔心因為失期不至受罰,如今收到好消息才放下心來。行軍路上眾人甚至還聊起了給小耗子娶媳婦的事,就連竇建德聽了也是在人群中笑而不語,他確實是把這個孩子當親子侄來著。
只有元浩心中雖然暫時放下了去遼東送死的擔憂,更深的擔憂卻始終消散不去。走在河北的泥濘道路上,遠處開闊的平原上道路似乎一眼望不到頭,少年的思緒也擾動不已:征高句麗、無向遼東浪死歌、瓦崗寨、李世民、虎牢關!十幾年來,自從他直到自己的竇叔就是竇建德以來,他都始終在擔憂這殘酷的將來。
今后的道路,自己和老竇、高叔、范叔還有孫叔這些人的未來又會是怎樣的呢?十幾年竇家莊無憂無慮的生活即將一去不復返,少年人看向陰沉的天空,心中俞加茫然。
心情輕松的眾人趕在夜幕降臨前趕到了河間郡樂壽城外的兵站,竇建德見過兵站大使,果然在那里見到了本部在河間郡集結(jié)的文書,于是在竇建德的指揮分派下眾人開始入駐營盤。
搶在老竇招呼自己之前,元浩就避開眾位叔伯,拐向分配的空置營房的角落,打算找一個偏僻安靜的角落一個人呆一晚,好好理一理心中所想。
恍恍惚惚間,夜色里看不清路,心思散亂的元浩猛然一頭撞上了某人,只覺得好似撞上一堵墻似的,竟是撞人的元浩被頂了個踉蹌,一屁股坐在地上。
元浩急忙道歉賠禮,卻不見那人回應,他抬眼望去,一時竟有些發(fā)愣。
一位高大的青年站在自己眼前,一副極為熟悉的面容正微笑著看向他,英氣白皙的臉上滿是戲虐。青年一把拉起元浩:“怎么,小耗子,一開春就急著給自己找個彩頭,到哪都能遇見你?!闭f著哈哈大笑起來。
元浩掙扎著抱住了他的雙肩,驚喜的喊了出來:“伏寶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