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梟鳥鳴空林,月影斑斕下寒窗。
張仲茂已經(jīng)跪在炕邊幫那昏迷不醒的囚犯剜肉快半個時辰,額頭零星散著些細汗,手中的刀依舊于指尖來回翻轉(zhuǎn),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工具,切入幾分,剜掉幾許,每一次下手都有講究,特別是一些生肉和死肉已經(jīng)難以分清的傷口最是令人頭疼。
剔除外翻的血肉后,還需用絲線將開口過大的創(chuàng)傷縫合,這一步雖然極其簡易,但十分考究手指和手腕力氣,估摸這腿腳處的傷口沒有十一二,也有八九七。方圓百里內(nèi),除張仲茂,怕也找不到第二個能做此等手藝的人了,所以只能他一個人咬著牙硬干。
夜盡天明,鄰家借種的老公雞傳來悠揚打鳴聲,張仲茂才穿上最后一針,包上薄紗布,還把蓋在囚犯身體上的棉被扯到腳后,替其保暖,待塵埃落定,徹夜未眠的張仲茂長長呼出一氣,因為實在沒有力氣挺直腰板,干脆就直接躺倒在地上,一幅要死的樣子。
洛娘在灶臺這邊一只盯著那掩藏于掛布后閃爍的燭影,不曾想盯著盯著就靠在桌子上沉沉睡去,醒來時,夜色已經(jīng)快淡去,但里屋的書生還在緊張剜肉,興許怕打擾到書生,便自己轉(zhuǎn)身去院里撿些柴生火,給三個傷的傷,累的累的人熬點熱白粥。洛娘看到滿園模樣亂七八糟的柴時,冷不丁吐聲道:“這張仲茂劈出來的柴怎么和他為人一般無二,如此行不端正。”此時里屋的書生只覺鼻頭一緊,強忍著不出氣,差點給憋出了內(nèi)傷。
在灶臺外的洛娘聽到里屋書生倒地,低聲哀嚎的時候才踏步進去的,地上張仲茂的雙手猩紅一片,盆里又是血漬,又是死肉,場面相當駭人??墒锹迥锵褚姽植还职阕叩侥赀^半百卻還沒個正形的書生旁,毫無客氣地踢了一腳,“都快五十的人了,怎么還如此做派?!?p> 那書生不怒反笑,洛娘還想再補一腳時,驀然瞧見窩在角落的箱子,書生看這撒潑女人神色不對,順著望去,也管不了自己多疲倦,摸爬著去關(guān)上這萬惡的箱子。
“這盒子是他的?”盡管箱子已經(jīng)被書生給合上,可站在原地的洛娘仿佛丟了魂似的,愈發(fā)呆滯。
張仲茂攏了攏有些沾灰的袖袍,強撐著站起來,不去看洛娘,也不知該說什么。
“張仲茂,這么多年來,我以為你那一碗文思是念滄浪舊情,真心實意留在這山野之間,照顧我們母子倆,我真是瞎了眼對你感恩戴德。如今還留著這柄劍又做甚?你們這些冥頑不靈,只為一己之私的老東西,難道滄浪一個人去死還不夠嗎?當年出逃的人那么多,為什么還非尋著我的流兒啊!”洛娘雖有些語無倫次,可越說心中越發(fā)委屈,淚水更不能自己,最后一句幾乎是嘶啞著喊出。
書生站在箱子旁沉思良久,才小心翼翼的把視線挪到這個滿面闌珊的農(nóng)家女身上,或許是心有惻隱,剛欲開口,卻又頓了一會兒。“嫂嫂,當年倘若沒有殿下只身守城至力竭,李家子弟安能退居南方,日日歌舞升平,殿下對撫朝鞠躬盡瘁,對賤臣更有再造之恩,若非萬不得已,賤臣也不舍再把流兒送上這條不歸路,可更不愿意撫朝百年社稷就此毀于一旦啊,殿下不能白死,還望夫人,三思!”
那書生起先還能徐徐言語,可一說到那皇家子弟歌舞升平之時,便有些無處安放握緊的雙拳,心中積郁多年的憤慨勃然欲發(fā),再說到再造之恩,望夫人三思時,話語間也恨自己無能,竟然要讓一個孩子去承受這些,最后甚至直撲撲地跪倒在洛娘面前,不盡地哭泣。
洛娘低頭看著這已經(jīng)認識二十多載的讀書人頭一次似女兒家般跪地哭泣,再瞧見如今依舊躺在炕上昏迷不醒的蒙流,本以為可以永遠忘卻那道只身白袍仗劍出城門的背影,此刻又重新填塞了她的心頭。
女子自知讓蒙流永遠窩在窮鄉(xiāng)僻囊,平安了結(jié)此生很是自私,可任哪位母親不會想有一個美滿家庭,如今丈夫死于鐵馬金戈,若還要把唯一牽掛親手送上復(fù)國的不歸路,對她又何嘗不是一種殘忍?
洛娘不停地擦拭臉上滾滾熱淚,緩緩轉(zhuǎn)身,本想就此離去,可身后老臣撕心裂肺的哭泣,一直縈繞在她耳旁,難生決意的農(nóng)家女,最終還是哽咽開口:“張先生,奴家堪不起先生叫一聲嫂嫂,更堪不起先生稱一聲夫人,奴家也希望先生能明白,奴家的這番私心。該還李家的滄浪都已經(jīng)還了,流兒若還愿意雖先生學(xué)習(xí)庖廚之術(shù),奴家不會阻攔。可若先生......”洛娘稍稍一頓,“先生依舊固執(zhí)己見,那也別怪奴家不念滄浪與先生的舊情。”說罷,便拖著步子到里屋外的灶臺靜默坐下。
書生跪地痛哭良久,卻如何也無法勸動一個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