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寒冬,剛剛歷經(jīng)小冰河時期的中國北部曠野,依舊經(jīng)受著百年罕見極冷氣候的余威。鋪天蓋地的蒙古野驢口銜冰雪,往北方邊境而去,起自西伯利亞的西北季風橫掃蒙古高原,一路簌簌地號叫著而來,掠過黃河的南岸,直抵那塊“幾”字型的平川,恐怖的聲音在空中回旋,像天空打出的巨大呼哨。
準格爾旗一個人口稀少的蘇木里,若干磚頭瓦片搭起的農(nóng)舍稀稀拉拉地佇立在寒冷中。蘇木偏角上,有一排簡易陳舊的土坯房,低矮的墻頭圍起一間四方院落,一應農(nóng)用物具歸置得齊齊整整。房檐下的木頭椽子上掛著一條條一尺多長晶亮刺眼的冰棱子,黃草紙糊的窗子里閃爍出幽幽的暖光。農(nóng)舍里一家八口老少正守著一口銅炭盆取暖,炭盆中冉冉燃燒的木柴和黑炭把兩個男孩和四個女孩的臉照得像秋天熟透的黃柿子。他們每個人身上還穿著秋天的單衣,衣服上都撂著補丁。娃兒們把前胸烤的火燙,再轉(zhuǎn)過身烤冰涼的后脊梁和屁股。
這年楊二姊剛滿十二歲,上身穿著件褪色的綠花襖,衣裳上的兩塊補丁剪得方方正正,細密的針腳碼得整整齊齊,她把件舊衣穿得精致整潔,沒有一絲破敗相。炭火邊的她突然尿緊,起身抓起炕頭擺著的一身厚棉衣棉褲套上,理理齊整,急打慌忙地推門出去,撒完尿又瑟縮著跑回來。全家就這一套厚衣褲,特意做得很大,誰出去誰穿。二姑娘兜著一身寒氣跑回來,兩步跑到火盆前,伸出一雙冰巴涼的纖長嫩手,反復烘烤。大兄弟還沒等她喘口氣,就嚷嚷著要她把棉衣服脫下來自己穿,他也尿緊。最小的妹妹發(fā)出“咯咯咯”地笑,奚落著哥哥姐姐的狼狽。二姐是個極其要強的人,不要聽她笑,黑起臉訓斥她:“有甚好笑的,你試試就這么出去尿個,凍爛你那屁股門子!”
外面的寒冷讓大小牲口騾馬都畏縮不行,厚重的積雪掩蓋住大地,使得飛禽鳥雀饑餓難熬,土狗把身子蜷起來,抬起后腿,把它的長嘴塞進溫暖的肚皮下面,呼出的熱氣在卷曲的睫毛上結(jié)出一摞冰碴子。整個寒冬臘月,幾個孩子只能在家里折騰,誰也不敢出去瘋。那年頭的冬天是可怕的,人們像冬眠的黃鼠狼一樣不敢出去。氣候的影響讓蘇木里的收成不好,時常青黃不接,人們最怕過冬天,能吃飽穿暖活到冰雪消融是最大的奢望,他們把過冬天叫“窩冬”。
楊二姊五明頭就從炕上爬起來,數(shù)十年日日如此。她已忙完早上的事情:穿戴整齊,綰好發(fā)髻;走到外面取下門窗上遮擋寒氣的厚木板,清掃完門庭;打開雞窩門,撒好飼料,做完豬食和狗食趁熱喂過,把料草放進羊圈……所有事情收拾停當,坐回到自己的燒得熱熥熥的大火炕上。廚房冒出熱騰騰的饅頭香氣,混合著一點羊奶的腥膻,她用干硬的手掌撲挲著三個賴在熱被窩里的孫子,給他們講述起兒時的辛酸歲月,自己也陷入那遙遠又真切的回憶中。
“奶,你們那會兒真可憐了?!毙O女張和和一臉慶幸地說。
“家家都窮,氣候不好,地皮養(yǎng)不肥。說起那個冷,可比現(xiàn)在硬掙。村西邊那家有個男小子,寒冬臘月跑出去耍冰,掉到冰窟窿里,把棉衣棉褲全打濕,怕后媽吼喊不敢回家,想在外面等的衣服干了再回個……唉,一個人在鑼門后面藏了一黑夜,最后說是凍壞了身體,后來就控制不住尿尿,身上老是有騷氣味兒……”
楊二姊繼續(xù)講述著她經(jīng)見過的艱辛往事。她手里總是在忙著活計,嘴上跟孩子們說著話,手里搗鼓著一個轉(zhuǎn)圈長滿枯葉子的向日葵花盤,那是她秋天收取下來,貯藏在地窖里的。她把上面的生籽一顆顆地撥下來,收在干凈笸籮里,順手給孫子孫女們喂上幾顆,像她早晨給院里的豬和雞喂食一樣。
“你爸你媽長什么樣?跟你一樣不,奶?”剛撥下來的生瓜子生甜,汁水很濃,在張平平的嘴里越嚼越香,但擋不住她說話。她就是這樣,想到說什么話就會說,當楊二姊回應不了她的問題時會說她:熱飯也燙不住你的嘴!
“有甚一樣的,不一樣……我跟你老爺爺有點像,跟你老奶不像?!贝髮O女的問題總讓楊二姊排斥,卻又忍不住從那久遠的記憶中翻找答案。
“我老奶厲害不?他們打你們不?”
“不厲害,你老奶可善了?!?p> “我大姨姥長得好看不?”
“別韶問了,好不好看也早死了?!彼焐险f著,身體卻微微地搖晃著,那是她想要傾述時的動作。
“啊,咋死的?”
“……唉,大姨姥苦命……聘到別人家里,沒幾年就死了,說是病死的?!边@句話讓張平平想到剛從電視里看過的評劇《楊三姐告狀》,她暗暗揣測,大姨姥不會像楊二姐一樣,是給婆家人毒害死的吧?
“什么?。俊?p> “我哪知道了,你這個娃娃,可愛打破沙鍋甕(問)到底了,快都起來哇!早就日上三竿了!”楊二姊的嘴像是有條拉鎖,一旦拉上,要等她自己愿意拉開才行。
“噢,嘿嘿?!睆埰狡阶炖飸?,爬起身滾到炕底,依舊賴著不下炕,另外兩個也不動彈。
又過一會兒,在楊二姊的再三催促下,幾個孩才各自爬起來,吃完桌上的早飯,出去忙活自己喜歡的事情。
張平平穿上楊二姊給她新絮的棉衣棉褲,外面套著防止她把棉服弄日臟的薄罩子,腳下踩著楊二姊做的花幫大棉鞋,甩開腿,“咣當”一聲把門關(guān)上,跨出院去。
她準備到院子里巡視一遍。先直奔羊圈,圈里的三只羊分別用姐弟三個的名字命名,她把叫做“平平”的那頭小山羊反復撫摸半天,單獨喂了它一根胡蘿卜。這頭山羊腦門上的白毛旋成一朵花,她認為是三只羊中最漂亮的。而且,它是自己的“同命羊”。誰曾想,后來楊二姊把這頭羊送給別人,讓張世良老家來的一個親戚帶走了,望著被栓在拖拉機馬槽中漸漸消失成黑點的“同命羊”,她覺得自己也被帶走半條命,爬在土坡上哭成個泥水臉。
順著羊圈又巡視到豬圈,同樣是三頭用他們的名字命名的豬,叫“和和”的這頭豬后背上的鬃毛特別長,今年冬天就要被殺掉,它是妹妹張和和的“同命豬”??伤稽c也不知道自己的死期臨近,還在那么開心地拱著腳下的泥水糞土。雞窩里的公雞、草雞共有幾十只,近親繁殖幾代同堂,每到夜晚,楊二姊都吩咐平平他們把雞趕進窩里,再堵上兩道門,防止黃鼠狼鉆進去吃雞。雞們很厲害,它們用可以兩條爪子抓住橫搭著的棍子,站在上面睡覺。個性最突出的幾只雞都被孩子們起了不同的名字,也最招幾個孩子的欺侮。一群雞里只能有一個大公雞,它的母親和父親都出自這群雞,新的小公雞長大的,老的大公雞就會被楊二姊殺掉。雞喜歡吃肉蟲子,張平平他們從外面的榆錢樹上摳下來一種長著黑色硬殼的帶翅膀的昆蟲,喂給它們,這些蟲子看上去有點瘆人,雞們一口一個絲毫不畏懼,蟲子一扔進去瞬間就被瘋搶光。
外面兜逛一圈后,張平平獨自返回來。
“奶,你看我捉的甚了?”她把小手在楊二姊面前晃悠。
“唉呀!趕緊摱遠!嚇人搗怪的?!敝罈疃⒆钆履苋鋭拥南x子,張平平故意捉弄她的奶奶。此時,楊二姊已經(jīng)剝完葵花籽,正在仔細挑選清洗,準備放在柴鍋里加上些調(diào)料煮熟,最后再鋪開在紗布上晾干曬透。
“那我喂雞了???”
“快拿遠哇,沒見過你這種閨女家!害的甚也敢拿!”
“奶,你八月十五在月光上寫的字跟誰學的?你不是說你不認識字么?”張平平把蟲子扔進雞窩后,又迅速顛回來。
“跟你爺爺?shù)拇??!?p> “那他爸比他好多了,還教你認字?!睆埰狡讲幌矚g爺爺,因為他總是讓楊二姊不開心。
“嗯,公公人是挺好,比婆婆善。”說起已經(jīng)故去數(shù)十年的人,楊二姊表情平靜淡然。
“我爺爺?shù)慕憬汩L得好看不?”
“行了?!?p> “那他媽是不是也好看?”
“沒時間跟你閑扯,我得趕緊預備中午飯個了,我忙得腳后跟朝前,嘴上還得接應你,你快去畫你那魚去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