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遠(yuǎn)的,他們看見楊二姊獨(dú)坐在門口的大扁石塊上。藍(lán)天很空曠,靜寂無人的大地上,她雙手抱著膝蓋,眼望著孫子們到來的方向。
“我跟你們說啊……”剛進(jìn)門,楊二姊就煞有介事地警告起孫兒。“后院的趙家二小子可是瘋了啊,成了神經(jīng)病……你們幾個遇見他可千萬別搭招他,看他打人的!”她神色緊張地追著小孩兒們囑咐好幾遍,確認(rèn)他們都聽懂了,世上可能對兒孫產(chǎn)生的任何威脅,楊二姊都要倍加的謹(jǐn)慎防范。
這周末,正好趕上她養(yǎng)的一頭母豬患病,楊二姊要用燒火的火鏟子烙豬耳朵。她身穿著永不換樣的斜襟大褂,只有面料和顏色不同,不管干完什么活,總是要把全身上下刮打得干干凈凈的,今天這件大褂顏色稍深些?;疾〉哪穷^豬被她從圈里放出來,正病懨懨地躺在地上。燒得快泛紅的烙鐵一戳上去,母豬“嗷”地慘叫一聲,便再懶得掙扎一下,任憑大耳朵片子上冒出一片白煙,四周圍立刻散出蛋白質(zhì)焦糊的味道。張平平跟在“赤腳大夫”奶奶的屁股后面,好奇地瞅著她出手利落地在院里行醫(yī)。燙完豬耳朵,她又抄起把黑色的鑄鐵剪刀,在豬的每只耳朵“噌”地一刀剪個大豁口,那聲響聽著感覺耳朵都疼,烏黑的濃血“呼”地從豁口涌出來,粘在豬耳朵上。任憑主人這樣下狠手折騰,那豬竟一直乖乖地躺著養(yǎng)病,大概真是病到無力抵抗。幾小時后,母豬有點(diǎn)精神了,站起來到處溜達(dá),看著比之前輕松很多。
楊二姊的土法治療很有一套,不管是給人還是給豬,都是她多年留心積累下的本事。常常有人上門來找她,小孩愛鬧的毛病她都有土招兒對付。通常,遇上感冒發(fā)燒,楊二姊就用放血的法子,剛才剪豬耳朵就是在放血。當(dāng)然,給人放不能那樣,要在炕上進(jìn)行。她盤腿坐著,嘴里叨根紅腰帶,一塵不染的大褂前襟上別根舔過火苗的銀針。先把病人的一只胳膊袖子擼起來,然后用兩只糙得像山藥皮似的枯手來回的捋。每次,她都邊用勁地來回捋著肉皮邊說:“我是沒勁兒,要是捋得勁夠,不用扎針也能好。”捋肉皮必須是順著胳膊向下捋,這樣才能把皮下血管里的血都集中到手上,捋好,麻利地把紅腰帶纏在手腕上,不讓血回流。然后再分著手指著捋,捋得血都集中到一個指尖上,指頭被憋紅變粗,再接著把紅腰帶纏在指根,讓指尖充血變腫脹。這時她把前襟上別的針抽出來,沖著指甲根部的嫩肉皮上一邊一針,血就冒出來。每次,她都要念叨一句:“看看,像耗子眼睛一樣,看那黑的!就是感冒了!”家里人都被她扎過,她有時候心不夠狠,一針扎不出血,還得補(bǔ)一針。張平平患過一次重感冒,楊二姊沒有挨個手指地放血,而是在中指縫里一針扎下去,涌出一股小噴泉。
楊二姊從不去醫(yī)院,也不買藥吃,身體有毛病的第一個作法,就是用手邊的東西治,或者直接上手,哪里不舒服就揪哪里,所以,如果發(fā)現(xiàn)她額頭上出現(xiàn)一片片小紅印子,那就是她頭疼來著,脖子上有紅印子,那就是最近嗓子不舒服。她還會刮痧,身上難受時自己給自己刮。她手持一把舊的銅鑰匙,旁邊擺放一碗清水,把銅鑰匙擱水里像蘸調(diào)料一樣一蘸,趁著水的光溜勁兒在胳膊窩上來回的刮,直到滲出顆顆血點(diǎn)子。
楊二姊的偏方還有不少,譬如一只雞到了楊二姊手里,不可能有一點(diǎn)浪費(fèi),都能被她充分利用。她不敢拿刀殺雞,回回都閉著眼用門把雞夾死,然后拔毛取血收拾干凈,雞肉拾掇好,最后開始整理七零八碎的東西。長的毛收集起來粘雞毛撣子賣,尾巴上特別漂亮的幾根給小孩做毽子。雞的細(xì)條腸子挑出來,把筷子戳進(jìn)去,一點(diǎn)點(diǎn)把腸子里面翻出來,加堿水搓揉干凈,單獨(dú)做成下酒的小菜。雞胗更是寶貝,雞胗里有一層薄薄的有皺褶的皮,小心地剝下來涼干,放在重得拎不動的鐵臼中,搗成粉末,混著溫水喝下去,專治孩子們脾胃不和。鄰居家的小男孩燙傷,皮膚紅的晶晶透亮,楊奶奶給他抹上攢下的老母雞油,很快就好起來,也沒留疤痕。
每年家里殺豬后,她把剛切下的新鮮豬苦膽帶著膽汁用細(xì)線扎緊,懸吊在涼房上慢慢風(fēng)干,說是有用。后來,張全勝的大拇指長出毒癤頭,膀得很大,晚上疼得睡不著覺。她把風(fēng)干的豬苦膽取下來,解開細(xì)線,套在張全勝的大拇指上,張全勝頂了一個星期的豬苦膽,癤子就徹底消腫,再也不疼了。張平平的百日咳也是奶奶給治好的,奶奶把院里捉來的鞋板蟲用大鐵鍋焙干,搗成末,兌著黃酒讓張平平喝下去。藥很惡心,但是持續(xù)好久的“咳咳咔咔”總算消停。
還有一次讓張平平感覺最瘆人的藥——蛇獅子。楊二姊讓張全勝抓回來一些蜥蜴,放到水盆里用悶死,拎著尾巴塞進(jìn)剝開口的雞蛋里,再用泥封住口,放在潮濕的地窖里陰幾個月,說是給家屬大院里的鄰居用的,他家的孩子有癲癇病。
楊二姊一生都沒學(xué)會講迎來送往的漂亮話,始終與那個坐著驢車走出準(zhǔn)格爾旗時的楊家二閨女一樣,悶頭做事的時間多,也不怎么笑,但別人有求于她時,她總是會伸手的,她能想什么辦法的就盡量地想,周邊的鄰居們或多或少都受過她的好處。遠(yuǎn)近的人們,漸漸地都知道,前面大院里住的楊大大能耐多。楊二姊從沒要過回報,她用悶得不響的勤快換來別人的尊重。
前兩天趙家奶奶來串門,向楊二姊和張世良哭訴她家二小子患上失心瘋的經(jīng)過。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內(nèi)心的絕望無處傾訴,說起便停不下嘴來,一直抹眼淚。她那二小子是突然變成這樣的,犯起病的時候連她也打,臉頰上還掛著被兒子抓撓留下的幾條血痂。趙家二小子處了個對象,不久前女方提出分手,他就變成這樣,這種感情上的事情哪里是兩個老太太能開解的。趙家奶奶跟楊二姊一樣,她比楊二姊年紀(jì)小個十來歲,穿得衣服更“時尚”一些,不穿斜襟大襖,穿解放后有的對襟紐扣條絨褂子。楊二姊聽著也跟著蹙起眉頭,誰家的孩子出這樣的事情都是災(zāi)難?。】伤膊粫委偛“?,又不會安慰她,只能時不時地插上一句,“唉,可憐的?!薄坝錾狭?,沒辦法?!笨伤仨毎炎约旱膶O子們嚇唬住,別讓她家的瘋子打了。張平平他們再看到趙家二小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果然與從前不一樣,眼睛變得直勾勾地,冷不丁地跟他們說句沒頭腦的話,嚇得他們沒人敢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