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告白
黃昏時,袁月苓的病房中搬進了新的客人。
這老太太坐著輪椅,手里撥弄著一串黃花梨木佛珠,剛進門就皺起了眉頭。
這是要干嘛?
鄰床床頭墻上,掛著一個裝飾非常惹眼的十字架,十字架上還吊著一個人形,頭頂上面寫著“INRI”。
床上的女孩子頭頂上,從輸液勾用金屬鏈子吊下來一個……太上老君煉丹爐一樣的東西。
床腳的凳子上,還擺著一個……呃,是觀音娘娘嗎?
不像,好像是個外國女人。
一個年輕男人手里正拿著一包……不知道什么東西?細細地在她的床邊灑成一個圈。
病房里充滿了詭異的氣味。
“護士,請幫我找一下護士長?!崩咸衼砹俗o士長,毫不猶豫地要求換病房。
“狗子,可以了,別撒鹽了?!痹萝哂X得十分尷尬,出言阻止道:“把人都嚇跑了?!?p> “嚇跑還不好,正好享受單人病房。一會天黑了,我給你把香爐里的乳香點上。”周嵩故意嘿嘿一笑。
“你們別太過分??!”戴口罩的護士長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周嵩:“還大學生呢,甚末素質(zhì)???我警告你們,醫(yī)院里禁止明火……”
袁月苓忙不迭和護士長道歉,后者才推著老太太的輪椅,氣呼呼地離去。
“華夏子孫,數(shù)典忘祖!”老太太撥著佛珠,故意讓聲音大到讓他倆聽見。
“月苓?!敝茚糟匕徇^椅子來坐下:“我再背一遍驅(qū)魔咒給你聽聽,你看看我背的有問題沒有?!?p> “不要背了,不會錯的?!痹萝咦焐险f著,還是坳不過他,拿起手機打開了郁盼望發(fā)來的PDF。
周嵩清了清嗓子,背道:
“Regna terrae, cantate Deo,
psallite Domino
qui fertis super caelum
caeli ad Orientem
Ecce dabit voci Suae
vocem virtutis,
tribuite virtutem Deo.”
這是郁盼望交代要念誦熟練的經(jīng)文,雖然毫無拉丁語基礎,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源自共生的雙核處理器,讓周嵩和袁月苓都很快地記了下來。
“Exorcizamus te, omnis immundus spiritus
omnis satanica potestas, omnis incursio
infernalis adversarii, omnis legio,
omnis congregatio et secta diabolica.
Ergo draco maledicte
et omnis legio diabolica adjuramus te……”
袁月苓忽然把手機丟在一邊,煩躁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好了,可以了,再多就煩了?!?p> 周嵩:“?”
袁月苓胸口涌出一股莫名的惡氣:“我現(xiàn)在聽到這些拉丁語就跟緊箍咒一樣。你沒聽那老太太說什么嗎?
“還有,你看看這周圍,這算什么?是要把病房改造成修道院嗎?是不是離譜了!”
她把脖子上掛的玫瑰經(jīng)念珠摘了下來,猛地舉過頭頂,又輕放在了床頭柜上:“這樣下去我會瘋的!”
周嵩怔怔地看著發(fā)脾氣的月苓,想到了那日在西餐館,郁盼望所說的話。
“對神圣事物的下意識逃避,是附魔者的幾個常見癥狀之一?!蹦茄凵袂宄阂姷椎纳倥缡钦f。
“月苓,”周嵩提醒她:“你下午不是和郁盼望說,你愿意相信她嗎?”
“信她也不是迷信,不是全信!”袁月苓繼續(xù)抓狂:“你那么相信她,你不如去和她……”
“你怎么又開始了!”周嵩急道:“我還以為你和盼望已經(jīng)是朋友了呢?!?p> 周嵩端詳著袁月苓的眼睛,那眸子比平時的更黑,如同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
突然,這黑蔓延開來,吞沒了眼白,充滿了整個眼眶,中間綻放出一個猩紅色的大漩渦,仿佛一張深淵巨口,要將自己整個吸進去。
?。?p> 周嵩一驚,連連后退了好幾步。
眼前的女孩已經(jīng)一如原來的模樣,周嵩懷疑方才不過是自己的錯覺。
“月苓……你剛才沒事吧?你確定現(xiàn)在的你是你嗎?我覺得你最近情緒轉(zhuǎn)變得有點太快了?!敝茚赃t疑地問道。
“周嵩……狗子?!痹萝邔χ茚陨斐隽耸郑骸澳阍诤ε??你也在害怕嗎?也要離我而去了嗎?”
“怎么會!”雖然覺得她說話完全不像平時的語氣,周嵩仍是大踏步上前,跨過了地上的鹽圈,把袁月苓抱進懷里:“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袁月苓的語氣放緩了一些:“我知道,盼望妹妹也是為了我好……”
“沒事了沒事了。”周嵩輕拍著月苓的背。
“我……在床上躺一天了,很難受,咱們出去透透氣吧?!?p> 早上何思蓉她們送袁月苓上救護車的時候,只隨便拽了一雙室內(nèi)的薄棉拖,此時她竟無鞋出門。
“我去掃碼租個輪椅推你出去吧?”周嵩靈機一動:“順便給你買雙鞋?!?p> “又不是老弱病殘,坐什么輪椅???”
“推個輪椅我又不累,你連我的份一起好好休息,雙贏嘛。另外,這些香爐啊神像啊,你幫我拿著,多好,什么也不耽誤?!?p> “我才不拿,要拿你自己拿!”
周嵩在月苓的床邊又灑了一遍鹽和圣水,順手把床頭柜上的玫瑰經(jīng)念珠揣進兜里,借了架輪椅,快步出發(fā)。
一陣冷風吹過,讓袁月苓的煩躁降溫了不少。
周嵩把風衣脫下來,蓋在她身上,蓋住了病號服。
夕陽的余暉落在臉上,留下些許溫度,袁月苓攏了攏鬢角的碎發(fā),閉上眼睛,品味著片刻的寧靜與溫存。
周嵩就這么推著輪椅慢慢地走,各懷心事,誰也沒有說話。
袁月苓想到,上次自己住院的時候,舍友們還都一起來探望,這次就只剩下一個何思蓉作陪了。
這可不是簡單的“久病床前無姬友”,早上被送醫(yī)院的時候,雖然意識還不太清醒,但袁月苓總覺得自己看到了舍友們的臉。
那是……看怪物的臉。
小朋友和學霸一天不僅未露面,連消息也沒有一個。
何思蓉還是夠意思,陪了自己一天。
然后和老毒物下樓吃飯以后,人間蒸發(fā),杳無音信。
“老毒那家伙,不會把我家小蓉給辦了吧?”袁月苓脫口而出,隨后自己也愣住了。
“辦了什么?”周嵩沒反應過來。
“沒有,沒什么?!痹萝叻笱苤?。
身為學校所謂的校花,以及學生會的紅人,袁月苓的身邊從來不缺乏想要接近她的人。
可惜,成為一個唐小潔那樣的交際花,從來不是袁月苓給自己設定的人生目標。
朋友在精,不在多,一貫是袁月苓的處世哲學。
結(jié)果呢……?一場大病,才知人情冷暖,人走茶涼,樹倒猢猻散……
這些詞語,甭管合適不合適,一個一個都在往袁月苓的腦子里蹦。
到頭來,竟成了孤家寡人,陪在自己身邊的,也僅有這個自己曾經(jīng)一直在逃避的男人……
其實,真實的情況未必有這么糟糕,但此時此刻,病苦中的脆弱放大了她的主觀負面感受,一如這兩年對周嵩的負面感受一樣。
“狗子,”月苓向后揚起自己的臉龐,看周嵩:“你真的不害怕嗎?”
“怕什么?”周嵩迷惑地問道。
“我……被不好的東西纏上了,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也不知道郁盼望那些東西會不會有用?!痹萝哂行┳员┳詶壍卣f:“如果你受不了了,想要離開我,我……不會怪你的。”
這是屁話,袁月苓當然會狠狠地怪他的。
此時周嵩和袁月苓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方才在病房中,周嵩恐懼的面容,還有連連后退的腳步。
“我會怕?!敝茚酝O履_步,走到袁月苓身前,蹲下,仰頭望著她。
月苓的心猛地向下一墜。
“但是,我永遠不會離開?!敝茚曰貞浿f:“以前纏……咳,以前追你的時候,有時候夜里躺在床上睡不著,就會胡思亂想。
“有時候聽到外面的風雨聲,我會害怕,會想,如果黃江漲潮了怎么辦,如果魔都遇到海嘯了怎么辦……”
袁月苓露出迷惑的表情,這小子究竟在說啥?
周嵩繼續(xù)說道:“那時候我就想,如果你在我身邊就好了。如果把你抱在我的懷里,就算面前是十幾米高的巨浪,我也不會害怕,我會把你護在我的身下……
“只要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無論碰到多糟糕的情形,我都不會真正害怕,都可以勇敢去面對。
“小的時候,我看奧特曼,里面有一首主題曲叫《英雄》,有一句歌詞一直讓我印象深刻。
“男なら誰かのために強くなれ。既然是男子漢,就該為了誰變得更堅強……唔!唔——”
周嵩的話還沒有說完,就已經(jīng)被袁月苓用嘴堵住。
……
兩分鐘后。
“唔……”袁月苓終于停止了咬他的嘴唇,二人短暫分開,都輕輕喘著氣。
“狗子?!鄙倥碾p手環(huán)住了少年的腰:“我不是一個輕易愿意下保證的人,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希望你知道。
“如果圣誕夜,那個……那個什么神父,真的能幫我解決……魔鬼?
“即使共生消失了,我,我不能和你隨便許諾天長地久,但至少,我一定會繼續(xù)認真和你再交往下去。
“這一點,你可以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