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鈿忍不住流下眼淚,正在抿淚時,卻聽到外面有丫鬟跑過來匯報:“額駙大人,有官兵來了,把前門后門都給堵住了,帶了搜捕令呢!”
金鈿忙向懿澤喊道:“小姐快跑!抓你的人來了!”
原來,大家都覺得金鈿最容易找到懿澤,因此金鈿常被盯梢,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當下,懿澤迷惑地看著瑯玦,似乎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福隆安眼角尚掛著淚,卻抬頭看著懿澤,問:“還愣什么?趕緊走啊!”
懿澤早沒有了什么主心骨,也就聽什么做什么了,于是又隱身,一步跨出了皇城之外。
這次,懿澤更不知道該去哪里了。
她朝著一個不確定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被一條河擋住了去路,河邊很清靜,沒有人聲,沒有雜草,只有一塊半高不大的石頭墩子,懿澤就坐在了上面,望著滔滔流逝的河水發(fā)呆。
此生千般境遇,就在那奔騰的浪花中重現(xiàn):
輪回隧道中,她耐受著旋風沖破七道生死關,蹦出關口,跳向人間;
杭州舊居內,觀保抱著剛出生就喜笑顏開的她惆悵發(fā)呆,左右詢問;
房檐上,宜慶將菜湯倒下,灑在了她的頭上和書上,她將書下藏著的彈弓取出,向上彈出一個小石子,嚇得宜慶從房檐上滾下;
入宮選秀,頑皮的永璂撞在她身上后摔倒大哭,她被蕭韞甩來一個耳光,永琪突然出現(xiàn)為她解圍。令妃抱永璂后摔下臺階,所有秀女因此落選,秀女們集體仇視她,她因被罰在院子站了一夜;
嘉貴妃突然暴斃,她與宜慶、青嵐、孟冬遵皇后懿旨留宮守靈,她被揆常在尋錯毒打,貝婷放火解救她,永琪來到密室,親手將滿身傷痕的她抱出。孟冬幫她同入翊坤宮為宮女,從此成為她最親近的閨中密友;
她聞得貝婷遭到不測,青嵐馱著她扒上窗口才得與小黑屋的貝婷私語,她四處求救,最后只看到貝婷的尸首被一卷破席卷出,第一次認識了人間險惡;
她一心為完成人間使命,要自己變得強大,各種尋機吸引皇帝注意,總也攀附失敗。一直依靠她的青嵐卻在暗害她后成了皇帝新歡,她與青嵐決裂,第一次體驗了人心善變;
被卷入后宮妃嬪的陰謀中,成為替罪羊的她被押赴刑場,永琪不顧安危,在斷頭臺上許下了生死相隨的誓言,她感動涕零,決心接納永琪,從此一心一意,至死不渝;
永琪頂撞父君,沖破重重阻礙,終于與她喜結連理。永琪總也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她,他們一起迎來了生命中最甜蜜、最恩愛、最完美的一段時光;
九年的婚姻歲月,永琪的移情別戀、孟冬的決絕背叛、最愛骨肉綿脩的慘烈夭折,一一打破了她對愛情、友情、親情的所有幻想。在永琪選擇她和胡嬙同時存在,三人行的愛情災難中,她幾度對生命絕望。
而唯一肯不求回報、不計得失、用盡全力幫助她的胡云川,在助她扛過了最脆弱時期后被害身亡,她再也不肯相信人間有愛、人心有情,她只愿拿她剩余的人生去做完成使命的交易。
直到永琪與她訣別的那一刻,她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心依然有余溫,也突然相信了他對她的愛從不曾減退,卻一切都再也來不及。
永琪的死,不僅讓她心碎斷腸,也讓她與生俱來的使命再也沒有了完成的途徑,連去做行尸走肉的意義都失去了,讓她的世界完全淪陷在黑暗之中。
這,真是最狠的一種懲罰方式。
“記得在云南,瑯玦說她好想留在那里,其實我也是。只要那里有你,就可以成為我的家,但你不收留我,我便無家可歸了……我與你,相戀兩年,終于喜結連理,夫妻九年,卻記恨成仇,懿澤啊懿澤,我們用了十一年的時間,始終都成就不了一個完整的家……福靈安曾對我說山便是山,水便是水,橋便是橋,不拘于起了什么名字。可自云南一行之后,我看山都是格姆山,看水都是勒得海,看橋都是走婚橋,唯獨看你再也不是我的懿澤……”
懿澤對著河水,不言不語、一動不動地坐著,面色也始終如一,只有那對眼睛偶爾眨一下,能證明她是一個活物。
她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在永琪放棄撐起擎天柱的那一刻,他對她到底該有多失望?他在松手的那一瞬間,究竟有多傷心?
這個問題,她從晴空萬里想到太陽落山,從月上梢頭想到東方發(fā)白,從秋葉飄零想到寒風凌冽,始終沒有想出一個答案。
這條不知名的河,實在安靜得可憐,沒有一個人從這里走過,連一只劃過天空的飛鳥都不曾見。
不知在河邊坐了多少個晝夜,懿澤就一直這么一動不動地坐著,直到有一天,河面上傳來一陣山歌,懿澤略略抬起了頭,看到遠處飄來一個不知什么阿物,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她才看清那是一支竹筏,竹筏上有一個船夫,雙手搖著槳,戴著斗笠,一直在向她靠近。
近前時,船夫停住了劃槳,也沒有稱謂,就招呼一般地隨口一問:“渡河嗎?”
懿澤看那船夫,斗笠的帽檐太長,看不見臉,但聲音似乎聽著有那么點耳熟,卻又想不起在哪里聽過,但絕對不是永琪的聲音。
她似乎忘記了自己從何處來,更不知往何處去,哪里知道要不要渡河,也隨口地問了一句:“這是什么河?”
那人回答說:“這叫奈河?!?p> “奈河?”懿澤癡癡傻傻的,又問:“奈河上的橋,應該就是奈何橋了吧?”
那人笑了一聲,答道:“這河上沒有橋,你要去對岸,只能坐我這支小竹筏。”
懿澤還是迷迷糊糊的,竟然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于是站起踏上了竹筏,蹲坐在船夫的身后。
船夫重新?lián)u起槳,載著懿澤往河對岸漂去。
坐在竹筏上,離她坐過的那個石墩子越來越遠,她慢慢發(fā)現(xiàn),河對岸沒有她想象得那么近,而且河也不是直的,竹筏總也在改變方向,漂來漂去,漂過一個窄窄的峽谷,兩岸的高山高聳入云,山上的石頭五光十色,倒影在河水中交織的更加絢爛,美得讓人迷惑,就是看不清楚。
她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前人詩句“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前面兩句應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過了峽谷之后,一灣泉水從山半腰傾斜而下,注入河中。
懿澤望著那泉眼的形狀,好像與輪回隧道的出口形狀是一樣,感到十分有趣,便問:“那是什么泉?”
船夫頭也不回,就答道:“那叫黃泉?!?p> 懿澤點點頭,笑道:“黃泉旁邊的路,應該就是黃泉路了吧?”
船夫又答道:“那泉的旁邊沒有路,你要找路,還是只能坐我這支小竹筏。你也不用著急,等你上岸了,路還長著呢!”
“他的路短,我要那么長的路干嘛?”
船夫笑而不答,回頭看了一眼懿澤這般心灰意冷的模樣。
懿澤是蹲坐著的,比他低很多,自然能看到他帽檐以下,在他回頭的時候,懿澤認出,這人原來是云南時遇到過的那個道士陳崇云。
“怎么是你?”懿澤感到一陣迷惑。
陳崇云笑著反問道:“怎么不能是我?”
懿澤搖了搖頭,沉默良久,又慢慢地說了一句:“他死了?!?p> 陳崇云笑道:“不必你告訴我,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已經死了快兩年了,早就不是什么新鮮事了?!?p> 懿澤點了點頭,還是只看兩岸的景色。
竹筏繼續(xù)前行,起伏不斷的山漸見低處,他們已經穿越過了山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密林,兩岸都是密林,遮天蔽日。
懿澤只覺得光線越來越弱,似乎是夜幕正在降臨。
陳崇云忽然停了竹筏,說:“到了。”
懿澤不解地問:“到了哪?”
陳崇云笑道:“你在路上走的太久,我?guī)煾覆环判?,叫我來接你,這里是我?guī)煾傅牡缊?,因種了許多竹子,凡間的過客都混稱竹山,但我?guī)煾附o它取名叫做‘認命山’,意思是凡來到這兒的人,都得先認命!”
“你師父是哪位?”懿澤更加感到疑惑。
“我在云南別過你們之后,沒想到,很快就交了好運,竟拜了位真神為師!他名叫耄屾,是掌管命運之神,你見了就會知道?!标惓缭茖⒅穹は翟诹税哆叴虻臉蹲由?,就上岸去了。
命神?懿澤仍然記得,前世,母親丹陽每次慨嘆命運多舛時,時常提到命神最擅長捉弄人,她倒也想看看,這位傳說中的命神到底有什么本事,竟能掌控普天下所有凡人的命運。
上了岸,她望著眼前這茂密的竹林,跟在陳崇云的身后,走向竹林深處。
幾個打水的道士從對向走來,都問著:“云師弟回來了?”
陳崇云笑著一一打招呼,又問:“師父在嗎?”
師兄們都說在草堂,陳崇云就引著懿澤,邊走邊說:“我?guī)煾干噪S意,因此這里簡陋,也沒有幾間房屋,只夠住的,師兄們劈柴做飯都只能在外頭,師父白天也是在外頭編寫命譜,天氣不好時也只靠著幾棵大樹遮雨,因他常坐的地方雜草叢生,我們就混稱叫草堂。”
懿澤聽了,很是發(fā)悶,料想幾棵大樹哪能用于日常遮雨之物?若研磨寫字,豈不誤事?恐怕連寫好的命譜也給淋壞了。
他們來到了所謂的草堂,就在十幾棵萬年古樹的圍繞中,那些樹剛好圍成一個圓圈,每棵樹都約有百尺高,都枝葉極繁茂,當真能把這草堂遮得毫不漏雨,果然是件罕事。
至于草堂的雜草,就跟狗啃了似的,高低不一,或疏或密,被踩得亂七八糟,也不做修剪,是真的很隨意。
有一人坐在其中一棵古樹下?lián)]筆疾書,那人的裝扮與懿澤方才看到的那些道士不同,一副閑散的姿態(tài),倒也像個得道的神仙,想必就是命神耄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