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燈會
原來繞了這么一大圈,就是要纏著去看燈嘛。絹書上寫得清楚,令他們趕到利州參加地方大族應(yīng)家籌辦的萬燈會,等遞上名帖,應(yīng)家的人就會把燈賣給他們,之后他們再帶回族里,這趟任務(wù)就告結(jié)了。這次還要帶著唐立這么個公子到處折騰,想來族里也不會讓他以身涉險,所以此番取燈是虛,傳唐立劍法才是實啊。
如此想來,唐正揚了揚手:“先吃吧,飯菜都涼了,我這個向來不愛拘禮,你也不必多禮。”
唐立咧嘴笑道:“你先答應(yīng)我,我再吃。”
“好、好,一起去。倒像是我折磨你故意不讓你吃飯一般。”
“哪有哪有?!碧屏⒓纯膛跗鹜雭韸A菜,一陣大快朵頤。
“問你件事,你覺得瀧月劍法如何?”唐正仍是不動聲色地問了一句,觀察唐立的表情。
唐立神情立即嚴肅起來,側(cè)頭沉思了一會,才緩緩搖了搖頭:“我沒見過完整的劍法,說不上來,但你先前用出的兩式,已經(jīng)、已經(jīng)是了不起的了?!碧屏⑸袂檎嬲\,沒有摻雜半分虛偽奉承。
只是聽了他的話,唐正涌上心頭的是一股悲涼:嘿嘿,當真了不得?是差遠了吧。”
一絲尷尬之色從唐立臉上表露出來,小心地道:“嗯,我那天是故意氣你的,輸給你我是心服口服?!闭f罷,唐立就要離桌行禮,卻被唐正起身按?。?p> “唐立公子,不知你行不行看看完整的瀧月劍法?”
唐立一驚,回過神來后連連點頭:“想??!想啊!只是此地……”
唐正捻起一根筷子:“大的地方有大的舞法,小也有小的舞法。”
說罷,唐正以筷為劍,踏著劍法、手捏劍訣,將瀧月劍法二十一路依次刺了下來。舞劍時,唐正身影似披上了一層若隱若現(xiàn)的月華,泛著清冷的光澤,壓過房間群燭的照映。隨著唐正一路一路地舞劍,此處隱隱有潮汐般的浪花拍打著唐立,后者心跳突突,眼睛不離唐正一招一式,直至唐正使完瀧月劍法,他眼睛始終不敢眨一下,生怕錯過一個細微的動作。
唐正微笑道:“這次看仔細了吧?!?p> 唐正又是連連點頭:“不愧是瀧月劍法,好!好!”
唐正仍是微笑道:“那把這就瀧月劍法教給你,如何?”
聞言,不啻是在唐立耳邊炸起一道驚雷,令他一躍而起,以致膝蓋磕到桌子也不喊疼:“此話當真?”
瀧月劍法可以說是族里傳說色彩最為濃厚的一路劍法。數(shù)十年前,唐瀧憑借獨創(chuàng)的瀧月劍法一舉拿下族中眾一流劍術(shù)好手,奪得族里劍術(shù)第一的稱號,之后唐瀧在族外挑遍大江南北,劍法再上巔峰,世上劍術(shù)名家鮮有唐瀧十合之敵。那時,唐瀧已有關(guān)內(nèi)劍法第一的名號。再后來,唐瀧回到族內(nèi),收了一個孩子為徒,此后兩人游走在江湖之上。十余年后,那孩子已長大成人,孤身一人回族,又以二十一路瀧月劍法擊敗族內(nèi)同輩,若非當時族中宿老不愿同后輩斗劍,否則族中劍法第一的名頭還不知花落誰家。
如此劍法,當今世上恐怕只有唐正一人會使,現(xiàn)在他說要傳給唐立,怎能讓唐立不激動?
唐正哈哈一笑,笑聲中含著幾分滄桑:“你若是知道練成此劍法的難,說不定就不想學(xué)哩。”
“不會,絕對不會!”唐立斬釘截鐵地道。
“好、好,我有言在先,先師不是個拘泥于禮法、名頭的人,我代先師傳你劍法,你仍是你,我也還是我。若先師知道瀧月劍法此后仍能流傳世間,一定也會很高興的吧?!?p> 最后一句,唐正聲音近乎蚊鳴。
唐立翻身伏地,仍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他并非朝唐正行禮,而是虔誠地向故去的唐瀧保證絕對會堅持下去。唐正也知是如此,便代唐瀧受了唐立的禮。
兩人收拾了一番,又吩咐下去無事勿擾。
安排妥當后,唐正先將瀧月劍法的心訣給唐立念了一遍:
“空有冷月其光如霰,映耀劍芒其威自現(xiàn),立身正直氣定神斂——”
“等一下,這心訣是何用途?”
唐立滿以為就能拔劍學(xué)劍法,卻不想唐正氣定神閑地給他念起了文章。
唐正說看,話就給打斷,卻也不惱他,只是露出一抹驚異之色:“怎么?你練劍法難道不是從記心訣運功開始的么?”
須知道,各路劍法使出時,皆需運功加以配合,方能趨于人劍合一之境,而各路劍法各有其運功之道,用口頭述之即為心訣。
然而唐渲在傳鳳舞九歌訣給唐立時,并沒有教會他運功之竅門,使這套劍法威力少了大半,后來唐立在日復(fù)一日地練習(xí)時,才在一次次的揮劍中,慢慢摸清了如何運功配合劍法,這才使得前三路劍法——鳳鳴朝陽、有鳳來儀,鳳凰于飛初具威力。
唐正聽了唐立的解釋后,思索片刻無果,道:“據(jù)我所聞,你那劍法恐怕世人無人能再現(xiàn),或許不是唐渲大人不傳你,而是根本就沒有心決流傳下來。不過要是你不懂運功此節(jié)要領(lǐng)的話,練起瀧月劍法來怕有麻煩。”
唐立心頭忽地一緊,想起自己運功阻滯頗重,有些緊張地問:“那該怎么辦?”
唐正道:“一口吃不成個胖子,今晚你先背下心決,我?guī)氵\一遍功,你便知該如何做了。”
唐立雖不識得多少字,記東西的能力卻強。唐正口誦一遍心訣,唐立便能立刻背出前面大半和結(jié)尾數(shù)句,只中間錯了幾處。唐正再誦三四遍,唐立就可以將心訣全篇背出。然而唐正也能聽出,唐立并不太懂其中意味。此節(jié)倒不著急。
街上傳來更夫梆子聲,唐正側(cè)耳聽了聽更次,便道:“我看再帶你試著依口訣運幾遍功就該天亮了?!?p> 兩人上了鋪,唐正從唐立身后伸手按住其數(shù)道大穴,運足功力注入唐立體內(nèi),后者潛自運功,托住唐正動力,隨后由其在體內(nèi)各穴處游走。
沿著大經(jīng)脈兜走了一圈,唐立聽得身后“咦”的一聲,緊接著唐正催急了功力進入他的體內(nèi)——想必唐正也發(fā)現(xiàn)了唐立身上的經(jīng)脈堵塞,非用大力氣沖開不可。
唐正一邊緩緩念心訣,一邊借唐立功力之勢,牽引著照心訣游走在相應(yīng)之處。
逐漸地,唐立明白了心訣同體內(nèi)各處穴道之間的聯(lián)系,更隱隱明白了劍法威力間的秘密,心里癢癮犯了,想要即刻就拔劍舞上一道??商屏]感覺到的是,唐正如此帶他運功,沖擊各處瘀滯的經(jīng)脈,額上早已汗大如豆。
勉強運了兩次周天,唐正自覺功力不濟,便松開了手,微微喘著氣道:“你現(xiàn)在可以先自行運功,須記住的是,只運你記得的地方,若有不明白的地方,暫時擱下,免得運功運岔了道,那時麻煩不小?!?p> “我記著了。”
此后三天,兩人要不是在運功修煉,要不就是縱馬行至城外荒丘處練習(xí)劍法。
修行的日子并不比趕路要輕松得多,唐立卻每天都精神抖擻,臉色逐漸紅潤,身子也像是拔高了些許。這一來是因為唐正帶他運功,沖破了阻礙他進步的瓶頸;二來是因為他鐘愛習(xí)劍,每天鍛煉得當,回去也吃得香睡得足。
到了第三日傍晚,兩人早早地填了肚子,借著晚霞的光,駕著馬兒嘚嘚,趕往利州東南部應(yīng)家的住宅。
越往東南走,唐立越能留意到街市的繁華和新凈。路上他們遇到不少敲鑼喊回避的官人轎子,也看到不少押著眾多箱匣的趕路人。想必他們都是到應(yīng)家去參加萬燈會的人。這里既有達官貴人,亦有商賈之徒。
唐立再度勒馬讓過一支官人隊伍后,忍不住問:“這應(yīng)家到底是有多大面子,竟有這么多人來訪他。”
唐正駕馬飛馳,道:“應(yīng)家以進貢皇室燈飾發(fā)家,又善于做各種各樣靈巧的花燈,若能向他們討得花燈進貢,想來也有助于得到圣眷吧?!?p> 兩人縱馬行至一處街口,此地既非城門,卻有幾處拒馬和幾名漢子候著。
唐正兩人下了馬,那些漢子頗為恭敬地低頭行禮道:“大人可有請?zhí)???p> 唐正同時摸出名帖和請?zhí)?,手一抬,眾人竟看不清他使的什么功夫,唯獨看見兩副帖輕輕落入漢子手中:“讓你們管事的出來接。”
漢子們皆一愣,看過唐正兩人的裝束后,為首之人忙呼喝下去,最后面的人背朝他們高舉一旗一燈。唐立瞇著眼睛逆著暮光看去,不遠處的塔樓也有人舉起了燈火。
這時,那漢子帶著兩個稍年輕的下人低首急趨而來,趕到兩人面前時,兩下人牽過韁繩將馬帶去馬廄。漢子則道:“請二位大人隨小人來?!?p> 入了街口,唐立才明白放置那么多的拒馬是何用意:這應(yīng)家包攬下了整片坊市,此地處處懸著應(yīng)家旗號,他們就在此處裝飾著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彩燈。有的如尋常上元節(jié)販燈集市,在街邊擺滿一桌子花燈,只不過這里桌子在街巷兩邊排滿;有的燈同建筑融為了一體,遠看是座樓,近看卻是座燈做成的樓,后者只不過是為了盛放前者罷了。
這些在外面已屬罕見的彩燈,它們面前的游人稀稀,只有不時給燈看火的下人匆匆貼墻行走路過,似乎正說明這些燈在應(yīng)家只算俗物幾件。
唐立正想提議說往人多的地方瞧瞧時,一頂轎子從前面轉(zhuǎn)角處出現(xiàn),數(shù)名婢女在前頭擎燈開路。
漢子一見轎子便止了步,朝唐立兩人再行禮:“兩位大人,我家主人到了?!?p> 轎門的布簾被兩名婢女一人一邊拉開,一名中年男子扶看沿邊走了出來,臉上笑盈盈,急趨向唐正兩人,作揖行禮:“在下應(yīng)尚晨,敝字曦之?!?p> 唐正兩人抱拳回禮,只唐正應(yīng)道:“唐正,敝字公端?!?p> 應(yīng)向晨笑瞇瞇地打量了二人幾眼:“兩位大人英姿颯爽,真教在下開了眼——這世上確有少年英雄?!?p> 應(yīng)家這次萬燈會排場不小,前來與會的人非富即貴,但這位主人衣著倒也尋常,只看得出家境尚可,不似能接近宮廷之人。
或許是注意到唐立端詳著他的衣著,應(yīng)尚晨轉(zhuǎn)向唐立,道:“拜帖上只有公端兄的名字呀,還未認識這位——”
“舍弟唐立,家里無人看顧他,我就帶他出來見見世面,應(yīng)大人應(yīng)該不介意吧?”
一聽唐正稱其為大人,應(yīng)尚晨折腰對其作揖行禮:“公端兄勿要折煞了小人,”他又朝唐立施了一禮,“既然是公端兄的家人,公子自然也是應(yīng)家的座上賓。燈會已經(jīng)開始,二位請隨我來?!闭f著,他弓腰作相請狀,婢女隊列兩旁,讓出一條路來。
唐立跟著走了幾步,發(fā)覺他們一直往偏僻的巷子里鉆,根本不是往燈市最繁華的路段走。人群的驚嘆聲、喧嘩聲和花燈煙火燃燒帶動的機關(guān)聲響穿過數(shù)道街巷闖入唐立耳中,鬧得唐立心癢難耐。
又走了幾步,唐立忍不住扯了扯唐正衣袖,幾乎是只作口型不出聲地問道:“為什么我們不走大路?”
唐正早就知唐立在想什么,咧開嘴模仿著他作口型:“你說什么?我聽不見?!?p> 唐立沒多想,只當唐正是真沒聽見,張口便要出聲發(fā)問,卻給應(yīng)尚晨搶了先:
“在下給兩位賠罪了,著急出來,忘了吩咐下去給兩位也備張轎子,”他轉(zhuǎn)身向唐正兩人告罪時,注意到唐立張口欲音的神情,盡管唐立立即調(diào)整為平常的表情,但他想說的話被應(yīng)尚晨猜了個大半,“外頭的那些只是些俗物,不值一觀,兩位大人要看到的才是佳品呢,唔,在下忘記了件事情?!?p> 應(yīng)尚晨微笑著給了那些婢女一個眼神,婢女們踏著碎步走到唐正兩人面前,單膝著地,低首將托盤抬至眉上,托盤里有不少首飾、發(fā)簪、手爐、劍鉤等物,這些東西都有著一個特別之處——似乎都被做成了中空模樣,里面燃有星火一點,每件飾品可以說是一盞別致的燈。
“這些都是給大人們準備的,請大人們收下吧?!睉?yīng)尚晨笑道。
唐立見著這些小玩意,玩心大起,“哇”了一聲,便抓起了那支玉簪。
一婢女見狀,輕輕走近唐立,道:“大人,得罪?!闭f著便拈起唐立手里的玉簪,另一名婢女托起唐立向未束起的頭發(fā),繞了玉簪數(shù)圈,又打理了一下,使簪子固定在唐立頭上。
玉簪以玉為主,簪末有數(shù)多梅花,花瓣又有銀所嵌,每朵花兒中心燃有一簇星火,散得香氣四溢。
唐正見了唐立的模樣,忍俊不禁地踏步走了過去,按住其肩頭,又伸手捏了捏唐立臉頰上的肉:“哈哈,舍弟要給你們這些人打扮成小妹妹了。應(yīng)兄給的那些,妹妹你就替大哥收了吧,哈哈!”
唐立給他捏得疼了,正呲牙咧嘴時,忽地明白了唐正是叫自己消停些,便也不喊了,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應(yīng)尚晨道:“準備得是倉促了一些,但多的一份還是有的,兩位大人不必謙讓。”
“應(yīng)兄,不必客氣了,我們還是早點看到燈才踏實,免得誤了正事?!?p> “唔,有理有理,那我們加快腳程吧,其實離得也不遠了。”
話雖是這么說,可唐立分明覺著他們又走出了一二里地,才接近應(yīng)向晨所指的終點。
逐漸地遠離了喧鬧后,應(yīng)尚晨停下腳步,微微躬身朝唐正兩人道:“家父久恙未愈,脾氣不免有些急躁,請兩位大人多多擔(dān)待、多多擔(dān)待?!?p> 唐立望向應(yīng)向晨身后,有座宅第十分惹眼,它并非有何種獨到的裝飾,只是因為它左右房屋都破敗不堪,而它光亮如新建。
宅門有幾人在等候,府門洞開,里面黑得能吞下外面所有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