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夜來的很快,安民坊挨家挨戶亮起了燭光,長輩們搖動蒲扇為稚童驅散蚊蟲,越到秋天的尾巴這些蟲豸越發(fā)生猛。趙無極站在觀星閣的頂層向外遠眺,目力所及之處,靖朝的天空仿佛比起白天向下壓了一萬丈。他不自覺的隨著呼吸的節(jié)奏交替抬放雙手,吸入一個不知好歹的蚊子后,極力將鼻毛一并哼的東倒西歪,被小小蚊蟲亂了節(jié)奏的自創(chuàng)拳法說散就散了。
趙無極內(nèi)心對修道證長生無比癡迷,卻又表現(xiàn)的相當克制。他相當信服馮太師的道法。建安二年時,趙無極率御林軍千辛萬苦深上凌云山脈,登上凌云山,踏入凌云觀,見到孑然一人清掃庭院的馮鈞元那一刻,被此人的邋遢形象深深折服了,世外高人不外如是。他第一句話說的是“你可愿做朕的太師”,第二句話是“打道回宮”。馮鈞元彼時只是在默默掃地,等到御林軍全員退出庭院,他也扔掉掃把跟上了趙無極。林邕曾笑言,馮老二慫的很,八成把皇上的西涼口音錯聽成“打道毀宮”,他舍不得毀掉太上老君的兜率宮才跟著皇上回了宮。
不過趙無極的的確確沒想尊封馮鈞元為國師,他認為追求長生是自個兒的事情,與馮太師僅僅做私人的探討,國計民生不應勞煩馮太師,要不然一群群胥吏躺著就把官飯吃了。
趙無極跟歷史上大多數(shù)明君有著相似的修身理念,既不崇尚驕奢淫逸的快活人生,甚至出于前朝亡國之訓而極度克己復禮,也不喜通過苛政重典來樹立自己在廟堂和江湖里的威信。前朝負隅頑抗的骨鯁之臣被處刑時并無放言辱罵趙無極,只是嘆自個兒生不逢其時,仕不逢明君。相比這些遺老,林邕算是極為幸運了。在他的著述被翰林院主簿打為歪理邪說之后,林邕致仕返鄉(xiāng),躬耕于南涼。
趙無極早年間在朝堂上自述,他曾在起兵之夜看見文武雙曲星現(xiàn)世,旋即倏然不見,接下來漆黑的夜幕上升起一顆碩大明亮的紫宸星,他當即不再優(yōu)柔寡斷,傳令起兵。
先是鞏固西涼大后方,一舉打掉南涼和西云,在攻打南云時遭遇頑強抵抗,遲滯不前。趙無極埋頭巡視著兩云和南涼的俘虜,試圖找出瓦解抵抗軍信念的的思路。趙無極撞見了在囚籠里閉目養(yǎng)神的林邕,本著死馬當活馬醫(yī)的賭性,挑中氣質不凡的林邕出任驃騎副將軍,誰曾想經(jīng)他掌兵后戰(zhàn)事順利,一路高歌覆滅前朝。
趙無極回想了很多戰(zhàn)爭期間的點點滴滴,行伍老伙計們的喜怒哀樂。
天空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趙無極穿的有些單薄,冷風肆意鉆著空子。
“皇上,欽天司報今晚有驟雨,您身子骨要緊。”德公公在樓梯處輕聲勸誡皇帝。
“拿筆來?!壁w無極哈了哈手,似乎有些手癢,意欲作詩一來結束今夜的登高。
德公公研著墨,鎮(zhèn)紙下的織錦被風吹的呼呼作響。趙無極時而撫須,時而揉額,又時而呆愣片刻。德公公也不禁腹誹,皇上今夜有點折騰,八百年不碰詩詞典籍的人能寫出什么佳詞妙句呢。
借著風勢,趙無極落筆——高處不勝寒。
德公公不知是被斜風吹撫的還是雨水敲打的,只覺得升起一股透心涼,有一身雞皮疙瘩要蹦出來。
趙無極撿起鎮(zhèn)紙,任憑秋風將這卷織錦掃落下觀星臺,上面的字跡也被雨水浸染再也無人能辨識,離了這座觀星臺,織錦越飛越高越飛越高,飛入了夜幕再也尋不到它的行蹤。
“皇上,雨師作法呢?!?p> “哈哈,走,回屋喝兩杯普洱暖暖身子?!?p> 趙無極爽朗大笑道,和德公公相互攙著走下樓梯。
翌日,驟雨初歇,秋高氣爽。
小七醒來,身邊的被窩是涼的,門半掩著,趙郢去向未知。
小七剛推開門,發(fā)現(xiàn)林燕兒和白衣男子在竹林旁的八拱飛檐亭子里手談。這座亭子上題“常來常往”四個大字,聽管家介紹說,請來兩位曹縣世代做皇家建筑的名匠,形制照著古書仿制,二人通力合作完成此等杰作,不過題字已經(jīng)不可考,連林相也未必會知道有何講究。他倒也不擔心趙郢有危險,這里可是相府。
小七還是多問了一句“燕兒姐,看到四皇子了嗎?”
“一大早就敲我門,現(xiàn)在應是兀自回宮了吧”身著綺羅裙的下棋女子偏頭說道。
“燕兒姐,他性子急,您擔待一下?!毙∑邠蠐项^,好在知道四皇子可能回宮了,大概他起來時看到自己在熟睡吧,可惡,自己怎么這么沒出息。
下棋女子突然面如桃花,八成是贏了棋了。只聽到白衣施施然感嘆道“二小姐好棋力,只可惜在下領教一局就少一局,今夜便要返鄉(xiāng)了?!?p> 小七腳步快,沒聽清二小姐后面答了什么,就只是瞥到一眼粉紅長袖甩到白衣男子身上,也沒有多想,當下還是尋覓四皇子要緊。
跑遍了相府,跑遍了四皇子寢宮,小七并沒能發(fā)現(xiàn)趙郢的行跡。眼見日暮西山,他折回了相府,聽管家所說,相爺早早出門,一個時辰前回來過一次,領著白衣男子走了,去向不是他所能知道的。小七有些郁悶,他深以為趙郢和他情同手足,兩小無猜,前些天還一起哭過,今天就拋下自個兒了,就覺得有些憋屈,想罵又不敢罵,只好打著燈籠回了趙郢寢宮。
小七一個人走在街道上,影子在燈籠的照耀下拉的頎長,左搖右晃甚是喜感。宮門的新侍衛(wèi)識得小氣身上的腰牌,老侍衛(wèi)自是認得小七,但都默契的沒有開口詢問為何夜里獨行,他們只當是床頭吵床位合的戲碼,老油子都不會主動觸霉頭。
百無聊賴地埋頭踢著小石子,小七也漸漸消散了對趙郢拋下自己的怨懟。突然前方有個人“哎呦”一聲,小七提起燈籠瞪著前面,發(fā)現(xiàn)是大太監(jiān)德公公。
“德公公,我不是沒故意的”小七囁喏道。
“無妨,小七啊,本宮剛從承乾宮出來,四皇子沒跟你在一起嗎。”
“昨晚陪四皇子在相府過的夜,今早上就沒看見殿下,尋到現(xiàn)在也沒見著”小七有些心虛,上次禁足還歷歷在目。
這就難辦了......林邕是親自南下了嗎,趙郢會不會跟林邕同行了呢,這也跟林相的行事風格也不相稱,不會私自攜皇子出京,究竟出現(xiàn)了什么差池呢。德公公思忖片刻,喊上小七,一同前往觀星樓稟報。
有詩云:
危樓拔千尺,載沉萬丈沙。
何似自由墓,高處不勝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