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深坑》
怎么會有比人類還可怕的生命?
“我從未見過那種東西,但只是以前。僅是聽說,便快要了我的命。他們像人類一樣吃肉喝血,但會用滾燙的、發(fā)光的東西燒烤——這似乎標(biāo)志著他們的文明。我從不這么覺得。我只覺得惡心,實(shí)打?qū)嵉膼盒?。自從我的妻子被他們做成黑炭一樣的東西,一塊一塊吃掉后,這世上一切的食肉動物都有罪?!?p> 這是一封血書。
他所描述的,正是人類的后代——類人。類人在掌握了火焰后,便宣揚(yáng)自己是文明造物,不接受任何來自自然界的否定。
可是這樣好嗎?答案不能由他們來定。畢竟,只要腦子沒問題,每個罪犯都會設(shè)法在法庭上為自己辯護(hù)。這個問題,歸根結(jié)底還是要交給他——那頭喪妻的麋鹿。
他原本和其他麋鹿一樣,都生活在遼闊的草原上。他自小習(xí)慣了狼群的追捕,卻從未經(jīng)歷過喪親之痛。然而,就在那天,一個身材魁梧的類人把矛指向了他的妻子。他哭泣,他憤怒!他想咆哮,但求生的欲望阻止了他。
他逃脫了,逃的徹徹底底。
在同類的眼里,他簡直是懦夫。在災(zāi)難面前,選擇拋棄妻子茍全性命,算什么雄鹿?可是,在他之前,可曾有哪頭鹿見過恐怖的類人?有,也不復(fù)存在了。類人們在捕獲到獵物后,不會當(dāng)即處死,而是把握好攻擊的力度,先讓獵物沒有逃跑的余地,再一層層活活地剝皮。而受害者,只能眼看著自己的生命一片片地走向終點(diǎn),捎帶著血跡,歸于大地。
他和同類們講類人有多么多么可怕,同時也忍著淚水不讓它流下?!盀榱藢で笸椋麑⒆约旱纳眢w摧殘……”無處宣泄自己的情緒,以折磨自己,來表明立場。即便這樣,也還是沒有被同族的麋鹿理解。他無處躲藏。
“懦夫,你該去報仇。十年未晚嘛!”他的發(fā)小勸他踏上尋仇之路,以證明自己不是懦夫。良言逆耳,有些話雖然不好聽,可就是讓人有執(zhí)行的動力。
這晚,他做了一個夢。夢里,他和妻子久別重逢。妻子不希望他去尋仇,因?yàn)樗?,類人是比人類還可怕的存在,這樣的行為等于尋死。他只會死的比自己更慘,妻子這樣想。
“丈夫,求你,別聽那個家伙的鬼話。他只是想讓你早些來見我,好把我們家攢下的糧食吞并。親愛的,聽我的,早些遠(yuǎn)離他,他簡直比吃掉我的那些家伙還可惡?!?p> “不,我的愛人。我要做,必須做。他們帶走了你,即使讓我一無所有,我也樂意?!?p> “親愛的,一路平安。我期望下次見你,一定不是這五年之內(nèi)。千萬不要逞強(qiáng)?!?p> “我……盡力吧?!?p> 夢醒了,正值第二天清晨。雞未鳴,日未出,他再難入睡。他思索著:
“必須讓我的發(fā)小明白類人的可惡之處,爭取到合作的局面。哼,我沒想到他也對我的財產(chǎn)虎視眈眈。先合作,若報的了這一仇,再去解決我跟他的恩怨。想要合作,就必定要對人家有好處,不然只會是空想。但畢竟沒有對他的什么直接的好處,他也明白‘?dāng)橙说臄橙司褪桥笥选?,想不定還會反打一手呢。不過不必?fù)?dān)心,類人是不會和他合作的,絕對不會的。類人……會吃掉他!對,就先利用類人解決掉他。會不會顯得我太無情?呵,我沒必要考慮這么多?!?p> 他在莽莽野原上奔馳,尋找類人的足跡。云推風(fēng)蕭瑟了野草,光讓日普照了大地,蹄聲刻下了他堅定的背影。他站在綠洲上發(fā)笑,他臥在墨綠中暴怒,他停在時間里眺望。終于,他看見了——那個殺害了妻子,嘴角還留著肉漬的類人。
狂奔而去,目光犀利,蹄痕清晰。
“我要了你的狗命!”他邊交替著步伐邊吼著,血管沖破了毛皮,暴露在空氣之下。
他倒車而行,向發(fā)小家疾馳趕去。類人就在身后追著。汗流滿面,類人佩服他強(qiáng)大的體力,獲得久違的充實(shí)感。
“打獵,好久沒讓我這么有干勁了!”類人開始加速,肉漬因微笑而掉落在地。
麋鹿一頭撞開了發(fā)小的“家門”,狂喊著“救命”。
類人哪認(rèn)得誰是誰呀,只是疑惑剛剛跑的飛快的鹿,為何突然停了下來。那是麋鹿的發(fā)小。
他的發(fā)小被類人活活切成肉片,用皮裹起來,帶走了。
他喜出望外,只是不知為何,忽然間有些空虛。
他做的是件對事嗎?也許對他的家庭來說,是的;可從其他鹿的眼里,只能看得到道德的責(zé)罵。
事情遠(yuǎn)沒有這么簡單。發(fā)小的妻子教給兒子:“那頭鹿,是你的殺父仇人,長大了,一定要替父親報仇?。 ?p> 恐懼,使他們掉入了報仇的深坑。
我想,假如沒有類人,那頭喪妻的麋鹿就會接受被發(fā)小取代的未來,生下屬于他的孩子,妻子再教給他的孩子:“那頭鹿是你的殺父仇人,長大了,一定要替父親報仇啊?!蓖鶑?fù)復(fù),繁衍不止,仇恨不止。
他還有一件事沒做。他蓄勢待發(fā)。
類人明顯是不會意識到危險的到來的,他只會繼續(xù)自己的打獵生涯。從不在乎什么“復(fù)仇”的逼近,他只在意今天收獲了幾只獵物,夠他們族人吃幾天,下次的打獵要等幾天,肉要怎么吃……
類人一族其樂融融,男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女人相夫教子。有時,他們會短暫分別,男人打獵,女人耕種,孩子去先生家里念私塾。
太陽照亮了這個花開就會謝的平凡世界,卻照不亮麋鹿晦暗陰沉充滿狂躁的心。他積壓已久,若不是因?yàn)槠拮痈嬖V他那些事,哪還會隱忍到現(xiàn)在?
的確,他本該?;蛘哒f他本就想殺了發(fā)小。他和他的發(fā)小一樣,都想殺了對方,分裂對方的家庭,吞并那些眼外的鍋里的糧食。他們窮,每年的糧食都不夠吃,所以你爭我奪,爾虞我詐。他們都是特別功利的雄鹿。
但為妻子報仇這件事,是絕不含功利之心的。
這次,他沒有東南西北四處地尋找,而是直奔目的地地,以接近五六十邁的速度趕去……日落了。
“呀!”類人驚訝道,“送上門兒的晚餐!”
“呼…”麋鹿模仿類人的樣子,用嘴抄起一旁放著的石刀,以難想象的速度躍起并刺向殺害妻子的類人。
孩子的背書聲里落盡一地紅,女人采下的白花像是葬禮的前奏,類人負(fù)罪而死。
麋鹿后腿上有塊疤,是兒時與發(fā)小打鬧撕咬留下的,女人記住了這塊疤。她邊哭邊告訴孩子:“那頭鹿,后腿上有疤的,是你的殺父仇人,長大了,一定要和父親一樣英勇,用那把沾滿鮮血的矛,把他,把他們背回來做肉吃?。?!”淚水浸透了母子的背脊,相擁在情緒穩(wěn)定后結(jié)束。
葬禮很簡陋,小農(nóng)家庭,就埋在自家后院。同樣埋在那兒的,還有孩子的爺爺。他的爺爺被麋鹿妻子的爺爺所殺……
是世仇。
五、六年后,麋鹿順理成章被發(fā)小的孩子殺死。沒有葬禮。
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p> 不會結(jié)束的,畢竟,一切食肉動物都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