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輕把我抱到懷中,略帶甜蜜的血腥像鐫在書頁上的墨香般纏繞著我們。在墨水般濃稠的夜色襯托下,他的紅衣分外鮮艷,仿佛一盞在黑夜中為我護航的明燭。正當我微醺在他寬闊的胸膛時,我的眼前忽然晃過一個身影,一個紅色的身影。我的眼前忽然晃過一個身影,一個紅色的身影。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回到了當日的院落,那個身影穿著一襲似乎是剛剛被染上猩紅的紅衣,手提一把如同滴墨的狼豪那樣淅瀝著鮮血的利劍,一步一步靠近我,將劍鋒揮向我的咽喉……
“阿宓!你沒事吧?”
我從幻覺中醒了過來,驚恐的環(huán)顧四周,還好,自己還在銅雀臺的溫床上沒有移動半步。我抬起頭,迎上了子桓充滿擔憂牽掛的深邃目光。
“阿宓,你又想起了過去嗎?”子桓把驚魂未定的我緊緊抱到自己的胸口。我倚偎在子桓的懷里,聽著他均勻有力的心跳,逐漸忘記了那個伏尸無數(shù)的院落。
“放心,我會守護著你,一生一世如此?!彼麥貪櫟碾p唇輕輕貼上了我的額頭,一個吻像是墨滴綻在紙張上那樣,悄然在我的額頭開放。隨后,子桓溫柔的為我披好衣衫,牽起我的手拉著我走出門去。
斯人有言,洛水之神,名曰宓妃。很巧,我的名字叫甄宓。我有幸出身在書香門第甄家,也有幸生得一副美艷的容貌。如今是一個豪杰并起、跨州連郡者不可勝數(shù)的時代,盡管人人都說亂世紅顏薄命,難享人世間深情,但我卻很幸運。因為我遇到了子桓,當今天下第一大家曹家的世子。
出身高貴的女孩子,都會被父母許配給名門公子,我也不例外。原本我被許配給四世三公之后,淡雅如風(fēng)的袁氏三公子熙。然而袁家卻在官渡一戰(zhàn)敗給了曹家,我們這些家眷連同城池一起淪為了曹家的戰(zhàn)利品。原本丞相下令將我們保護在自家的宅院中,但一位紅衣的魔鬼化身喝退侍衛(wèi),手執(zhí)利劍闖了進來,幾乎殺光了院子里的所有人。我被嚇的暈了過去,等我醒來,活著的只剩下了我和大嫂劉氏。大嫂告訴我,是子桓保護了我們,從此,我便把心交給了子桓。
我們兩個漫步在銅雀臺中,月光透過石墻的縫隙照射進來,為我們鋪下一條絢麗的地毯。子桓和我走進了那條幽暗的長廊,長廊兩側(cè)的墻壁掛滿了曹家世世代代的畫像,畫像下陳列著一排排的盔甲,微風(fēng)拂過,盔甲們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穆曇簦缤床灰姷挠撵`在琴鍵上奏響輕柔的夜曲。
當我們散步到長廊盡頭時,有一團幽藍色的燭火從前方斑駁的巉巖樓梯上飄了下來,隨著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一個紅色的身影蕩到了我們面前——原來是子桓的胞弟,貴為侯爵的平原侯子建。
老實說,侯爵是我在這座古堡中最不想看見的人。雖然他年紀輕輕便被封為侯爵,但他并無子桓那般的雄才大略,僅僅有幾分舞文弄墨的本事。當日曹丞相犒勞眾人擺下銅雀臺宴,子建憑借一篇吹捧丞相的銅雀臺賦,博得丞相歡心才被封為侯爵。
侯爵昂首挺胸背起雙手,身后跟著負責(zé)打燈的年輕侍女,緩緩走到我們面前,把帶著白手套的手放在胸口彬彬有禮的鞠躬致意“見過二哥二嫂?!?p> 月光將他尖銳的臉龐映照的慘白,就像是從剛剛墳?zāi)怪信莱龅氖妊Ч?。雖說他是在對著我和子建行禮,但是他漾著紅光的雙眸沒有一刻離開過我的眼睛,那種陰冷的眼神就像貓頭鷹趴在枯樹枝上盯著它的獵物。
我盡量避開他可怕的眼神,和子桓一起向侯爵回禮。子桓微笑著和侯爵寒暄“子建,這么晚了,這是要去哪?”
侯爵抬起下巴,從鼻子里哼出幾個字“去露臺?!彪S后搖鈴換來另一位如花似玉的侍女,從自己房間里拿出紅色斗篷和筆墨紙硯。侯爵披上斗篷,在兩位侍女的陪同下走上了陰冷的露臺,一陣刺骨的風(fēng)吹起了他的斗篷,從背后看去,侯爵像極了一只從鮮血中飛出的蝙蝠。
直到他消失在視線中的最后一秒,他的眼睛也沒有從我身上移開,當侯爵沉重的腳步聲完全消失后,我拉著子桓的胳膊向他抱怨:“他有什么高傲的資本,如果當初你完全采用我為你寫的銅雀臺賦,侯爵就是你的!”
“可是,我們不能騙家父啊?!弊踊肝⑿χ鴵徇^我的頭發(fā)“好了,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房吧?!?p> “人家不要嘛?!蔽蚁蜃踊溉鰦伞叭思蚁肱隳阋黄鸨鼱T夜讀,紅袖添香的感覺難道不好嗎?”
子桓每晚都要刻苦讀書直到深夜,怕影響我的休息,他從來不叫我陪他,這次也一樣“好了,不要鬧了,我這么努力不也是為了你嗎。等我拿下王位之后,你我漫聊徹夜,如何?”
子桓溫柔的微笑著,他銳利的臉龐在這種時刻顯的分外迷人,雪白的皮膚也映著一種溫柔,更特別的是他的眼睛,微微泛起紅光如同銀盤里溫暖的紅燭,讓我絲豪無法抗拒。
盡管我對今晚的夜充滿了恐懼,但我還是乖乖點點頭,在子桓的陪同下回到了房間。不出我所料,子桓沒走多久,我的房間中就飄起一陣詭異的書香。
我桌子上的毛筆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那樣,顫顫巍巍的自己站了起來,搖搖晃晃的飄到硯臺旁蘸好墨水,隨后來到紙面上一筆一劃的寫著。
翩若驚鴻,宛若游龍。
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
我知道,一定是侯爵搞的鬼。不知他用的什么妖術(shù),每次他去露臺之后,我房間里的毛筆都會和他手中的筆共鳴,寫下他所寫的東西。
我把這些紙張交給丫鬟去丟掉,憤怒的蒙著羅衾睡去。然而我不知道,我的噩夢剛剛開始。
不久后,丞相決定帶兵出征,子桓和子建兩位公子理應(yīng)陪同。然而子建卻在出兵當日酩酊大醉不省人事,錯過了出征的隊伍,這樣一來,銅雀臺中除去那些下人,便只剩下了我和侯爵兩人。
夜晚,丫鬟來報,說侯爵盛情邀請我陪他散步。我雖心里百般不愿,但無可奈何不得不從。
我們漫步在那條幽暗的長廊中,
侯爵突然問我,你知道那天殺死你家人的兇手是誰嗎?
我雖然惱怒,但還是恭敬的回答了他,我不想討論這個話題。
其實我心里早已有了答案,曹家喜歡紅衣的只有兩人,一個是子桓,另一個便是侯爵。我知道,侯爵一定會嫁禍給子桓,盡管我知道不是子桓做的,但我仍不愿聽侯爵侮辱我的愛人。
我對侯爵說,我身體不適,希望結(jié)束今晚的散步,卻不想侯爵突然握住了我的手看著我?!拔摇摇彼坪跸胝f什么卻說不出口,臉上的表情是那么的幸福甜蜜,手上的力度也漸漸變得柔和,像是在溫情的愛撫。
回過神來的我急忙掙開了侯爵的雙手,侯爵先是愣了幾秒,然后追了上來,接連幾次想繼續(xù)牽著我的手,都被我掙脫開來。我慌不擇路。跑到進了一條我從未走過的通道,在跑下樓梯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地牢中。
地牢中滿是妙齡女子,看上去和侯爵身邊的侍女一般大小,衣衫不整的她們在陰冷的地牢中瑟瑟發(fā)抖。還未等我反應(yīng)過來這是誰的杰作時,侯爵從后面追了上來,一把攬住了我的腰,片刻后他仿佛完全沉醉在了溫柔鄉(xiāng)中,霸道的力度又變成了溫情的愛撫。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奔跑,他的喘息聲在地牢中顯得那么明顯。
我惱羞成怒,從腰間抽出備好的銀質(zhì)匕首,狠狠的在侯爵雙手上劃了一刀。侯爵一下子彈開,如同大夢初醒一般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就像丟掉了糖的孩子。
我舉著匕首對他說,如果他再有任何的非禮之舉,那么要么他死,要么我死。
他低著頭不敢看我,嘴唇微微動了動卻什么也沒說,隨后拖著血流不止的手轉(zhuǎn)身離去。我不確定,在他轉(zhuǎn)身前的最后一秒我是不是看見了他臉上的淚水;不過我確定,他第一眼看到地牢中的景象時應(yīng)該也是被嚇到了。
等侯爵走后,我問地牢中的女子們,誰把你們關(guān)在這的。她們異口同聲的說,一位紅衣的公子。
我說過,古堡中紅衣的公子只有兩位,一位是溫潤如玉的子桓,另一位就是侯爵。是誰做的我心里再明白不過了,如果我今天沒帶匕首,或許我的結(jié)局將和她們一樣。
我驚魂未定的回到房間時,房間里早就彌漫了那種令人作嘔的書香,紙面上有著一排排雖然有些歪歪扭扭但明顯可以看出寫字人在盡力去工整寫下的文字。
余情悅其淑美兮,心震蕩而不怡。
執(zhí)眷眷之款實兮,懼斯靈之我欺。
侯爵還真是個變態(tài),我想。
令我欣慰的是,侯爵很快得到了他應(yīng)有的懲罰。丞相出征歸來后,對侯爵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子桓憑借多日刻苦攻讀積累的學(xué)識博得了丞相的心,最終丞相決定,立子桓為嗣。
兩位公子隨著丞相去了都城。子桓一去便杳無音訊。我寫下一首《塘上行》托人寄到都城中。雖然我在詩中責(zé)罵了子桓幾句,但我只是在對他撒嬌,我希望他還能回來,哪怕只回一封信也好。然而,我希望的終究只是我希望的。
不久,丞相病逝,子桓上位。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高貴的王權(quán)蠶食了子桓純潔的心。自他上位后,曹家兄弟或被勒令戍邊,或被迫自縊。原本子桓也打算處死侯爵,但侯爵絕處逢生,寫下一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打動了子桓僅僅剝奪了他的爵位,以一個普通親王的身份將子建冊封在鄴城。
鄴城,當年我和子桓初見的地方。
盡管子桓變了,但我依然愛著他,依然等著那位紅衣的君王有一天會騎著白馬將我接出這陰冷的古堡——古堡地牢中的女子全部被運到王宮成為了宮女,現(xiàn)在古堡中只剩了我和自己的丫鬟。也依然記得,他當年的諾言。
等我拿下王位之后,你我漫聊徹夜,如何?
再后來,丫鬟哭著告訴我,子桓將郭女王立為王后。我憤懣難當,責(zé)罵這個始亂終棄的負心漢。其實我早就想到了這個結(jié)局,但聽到消息前我至少還可以做夢,從此以后,我連夢都沒有辦法做了。
那以后,我天天躺在被淚水打濕的枕頭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有天傍晚,哭了一天的我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xiāng),又夢見了那個伏尸無數(shù)的院落和子建揮劍砍來的身影,但子桓及時趕來了,把我抱在懷里擋下了那致命的一劍。我悲傷的醒了過來,原本想感嘆物是人非,卻被面前的景象驚的忘記了呼吸——就像夢中那樣,我的王就在我的面前,近在咫尺間,幾乎可以聽見他強有力的心跳。
我高興的大叫起來,一頭扎進王的懷里,卻被他扼住了咽喉。他冷笑著端詳著我的臉,許久,從他嘴里緩緩?fù)鲁鰞蓚€字:
蠢貨。
看著我悲傷而疑惑的表情,王笑了。
“雖然你很蠢,不過我還是要感謝你,幫我奪得了整個天下?!蓖鯊淖约杭t衣中拿出三篇文章:“書香無形,卻比有形的利劍更加危險。自從子修在宛城戰(zhàn)死、倉舒暴病而亡后,能繼承曹家天下者,唯有我和子建。子建才高八斗,卻最終輸給我,我奪天下不需要千軍萬馬,一個蠢女人加三篇詩賦的書香足矣?!?p> “這第一篇就是我的銅雀臺賦。銅雀臺大宴的前一夜我請你為我作賦,但第二天卻沒有采用你所作的文章,只因我深知天下士子一心向漢、不勸進而勸退。其實你那篇文采斐然的勸進之文早已偷偷在士子間流傳,我沒有采用你的文章,此舉贏得了天下士子心。子建不懂這個道理,他的文章雖好,但其中卻有勸父王自立之意,所以,他雖然因為一篇賦被封為侯爵,也因為這一篇失去了天下人之心?!?p> “第二篇是子建的《洛神賦》。你知道嗎?一直在你噩夢中徘徊的那個執(zhí)劍紅衣人,其實就是我、就是你最愛的王。當年的子建比我更受寵,我猜到先王會把你許配給子建,便先下手為強。我殺了其他人,留下了你和你的大嫂,你的大嫂為了保全性命,主動提出把你許配給我,又在你的面前對我大肆美言,讓你誤以為我是你們的守護天使,你自然也就對我一往情深。而知道真相的曹家人只有子建一人,你以為他是想得到你?他可不像我,他只是想救你。但你對他的態(tài)度是那么冷漠,抑郁之下他才寫出了洛神賦。我早就吩咐過你的丫鬟,偷偷撿回被你丟掉的詩文,然后在合適的時機將神賦獻給先王,先王并不知道其中緣故,因而大怒疏遠了子建。因為這一篇,子建又失去了先王之心?!?p> “第三篇則是你寫的《塘上行》。’傍能行仁義,莫若妾自知?!髦乙呀?jīng)拋棄了你,卻還依然愛著我,還要幻想著有一天我還會回來找你。對你情真意切對子建看到這一切后又將作何感想呢?自此他的心里還有什么家國天下、還有什么權(quán)謀名利?這一篇,讓他徹徹底底失去了自己的心?!?p> “我之所以把子建冊封在鄴城,正是因為那里是你們初見的地方。從此以后,他將永遠鎖在用你的溫柔筑成的地牢中,借酒消愁醉生夢死?!?p> “至于你,還能幫我做最后一件事?!?p> “你知道,我廢掉了前朝那個沒有實權(quán)的王,建立了屬于我們曹家自己的國度。然而我高估了自己的威信,先前子建的七步詩傳遍天下,士子們早就對我這個王充滿了怨言,這一次對我更是怨聲載道。在他們眼里,那個陪伴我多年的你才是我最愛的人,我知道你無罪,但是你寫過一首埋怨我的《塘上行》。如果我賜死了你,那么天下人都會明白,我對自己心愛的人都如此心狠手辣,更何況他們?!?p> 王揮了揮手,一旁面目猙獰的侏儒侍從端上了一杯酒,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看著我飲下那杯酒后,王披上紅色斗篷走出門去,一陣風(fēng)吹起了他的斗篷,還是那么優(yōu)雅,還是那么瀟灑,如同盛開的花瓣……
在我完全失去意識前的一刻,我聞到了那陣熟悉的書香,朦朧中我看見,桌上的毛筆又輕輕動了起來。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
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
子建……子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