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心學(xué)方法論

　　小佛寺的僧人比較清苦，除了信徒的捐贈之外，他們自己會種一些糧食蔬菜以保三餐口腹之欲。他們早上五點就會開定（起床），然后開始誦經(jīng)，然后打掃房間。之后念過粥座之后，開始用早餐。

　　早餐是粥，是最簡單的白粥。粥座是經(jīng)文，開動之前會默念：粥有十利，饒益行人，果報無邊，究竟常樂。這種經(jīng)文只是一種儀式或者習(xí)慣，和普通人吃飯前說著我要開動了是一樣的意思。吃完早飯后要做除草，打掃庭院，砍柴之類的活。之后僧人們才會修行小佛寺的一些秘術(shù)，直到晚上九點開枕，也就是就寢。

　　奈良櫻落在須彌和尚帶領(lǐng)下，走近小佛寺的時候，那些和尚正在寺廟的外圍除草，他們一個個帶著斗笠，低頭干活，宛如一個個農(nóng)民。

　　小佛寺整個都是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外墻上因為有苔蘚，整個都是發(fā)綠的，上面爬滿了藤蔓，看起來不太像一個香火鼎盛的寺廟。寺廟內(nèi)比較干凈整潔，但依然算是破落的。琉璃發(fā)現(xiàn)進(jìn)了小佛寺之后，這里的每個僧人都是比較冷漠的，對前來的香客也是漠不關(guān)心。他們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因為一生只渡一人的教義，導(dǎo)致他們對于普通香客并無利益關(guān)系，所以也談不上熱情。

　　她在寺廟內(nèi)看到了很多的佛，然這些佛和她印象中的佛完全不同。這些佛沒有金身，而且全是木質(zhì)的，也不知太臟，還是涂上了黑漆，這些佛都黑漆漆的。更讓人意外的是這些佛都無臉。竟然都是無面佛。她本以為是個例，但是一直到走近大堂時，看到的都是無面佛，一張有臉的佛像都沒有。

　　她將她的疑問，傳達(dá)給奈良櫻落，以圖得到解釋。奈良櫻落耐心對她說道：“小佛寺與大佛寺不同，他們認(rèn)為佛本無相，有確切形象的佛都不是真佛。他們甚至還認(rèn)為每個人都有佛性，那無面佛看似無面，但其實是自己。拜佛之時可以幻想佛像的樣子為自己，以佛之名，以佛之性，來要求自己，那么終會成為真佛。這世上之事，本就是求佛不如求己，拜自己，也更容易明心見性?！?p>　　奈良櫻落說到此處，故意雙手合十，反問須彌和尚：“主持，我說的可對？”

　　“阿彌陀佛，佛本無相。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大佛寺以眾生相為佛，小僧若以此辯駁，便會著相。但那確實會誤導(dǎo)眾生，以為佛相為相。大佛寺中有人以此為基，便創(chuàng)造了最強的秘術(shù)借佛，實在是邪道，比我小佛寺還邪?！?p>　　須彌和尚說話的時候還不忘諷刺一下大佛寺，實在是近些年來因為理念的不同，兩方寺廟已經(jīng)特別厭惡彼此了。

　　寺廟正中有一鐵樹，這鐵樹在寺廟里看真的是遮天蔽日，它與小野神社的千年桃花樹有相似性，不同的是小佛寺僧人并未將其當(dāng)成神物膜拜，只當(dāng)它是一株千年鐵樹。每逢夏季，僧人們便會在鐵樹下乘涼談心，尤為痛快。

　　看到這鐵樹，須彌和尚指著奈良櫻落背后的桃花木劍說道；“你身后所背之劍，便是這樹結(jié)出來的，是這顆樹專門為你所結(jié)的兵器。鐵樹之硬，萬物所不能及?！?p>　　“你這話說的不對，這劍可是我撿的，你怎么能說是這樹送給我的呢？”奈良櫻落可不信這鬼話。

　　“一切皆有緣法。這劍現(xiàn)在在你手里便可，這劍其他人是用不了的。你可知這鐵樹自從佛祖當(dāng)年栽種在此，已過千年，佛祖有言，鐵樹開花，救世之人出現(xiàn)?！闭f到這里，須彌轉(zhuǎn)頭笑道：“這鐵樹，只為你開花?！?p>　　奈良櫻落卻搖頭，他手摸鐵樹：“它只為自己開花?！?p>　　他不信什么鐵樹千年只為他開花之類的話。他倒是更容易相信，這鐵樹長了一千年，現(xiàn)在剛好到了它開花的時節(jié)罷了。一切都是巧合，或者說是緣法也可以。

　　然他只是剛摸到這鐵樹的樹干，那樹干上黃色的花朵就紛紛揚揚的漂落下來，仿佛是一種認(rèn)可。

　　“這鐵花可止血生肌，是它送你的禮物?！表殢浐蜕行Φ?。

　　“你難道真的認(rèn)為我是那救世之人？我只是剛好想要救世而已。”奈良櫻落淡淡道。

　　他雖這么說，但并不礙于其他人去撿這鐵花，包括奈良花酒等人，包括琉璃，甚至熏和她的弟弟都在撿這鐵花。千年鐵樹的鐵花可不止是止血生肌，這些人可是知道它的珍貴。

　　琉璃只撿了一朵，她很好奇這鐵花的質(zhì)感，便撿起來看。而奈良櫻落卻拉著她的手，問須彌：“既然您要渡我，可否先看看她?！?p>　　“小事而已?！表殢浛戳肆鹆б谎郾阈Φ溃骸拔以缇驼J(rèn)出了她。當(dāng)年她身上的封印便是我前世下的，解開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但是，當(dāng)年封印之事是她自己要求的，現(xiàn)在要解這封印，是你的意思，還是她的意思。”

　　琉璃聽聞此言，頓覺不可思議，她轉(zhuǎn)頭看向外公奈良尋，見外公點頭，她才茫然的問：“我當(dāng)初為什么要封印我自己？”

　　“原來是你自己想要找回記憶。人啊，真是奇怪，因為痛苦想要忘卻的記憶，忘卻的身份?，F(xiàn)在長大了，卻要主動回憶曾經(jīng)的痛苦，選擇做回曾經(jīng)的自己。看似是時間的作用，其實是心中的執(zhí)念一直都存在。時間并未讓你遺忘，只是讓你更加的勇敢罷了?！?p>　　須彌和尚說著，遞給琉璃一本經(jīng)書：“早晚誦讀，便可引出內(nèi)心中隱藏的記憶。那些記憶一直都在，只是你親手埋藏了起來，現(xiàn)在我給你一把鐵鍬，你挖出來就可以，雖然那些記憶可能腐朽又不堪?！?p>　　琉璃接過經(jīng)書，眼神茫然，她不太懂須彌和尚的話。

　　“她的事已經(jīng)結(jié)束，現(xiàn)在我要渡你?！表殢浐蜕型瘟紮崖湔f道。

　　“你要怎么渡我？”奈良櫻落反問。

　　“其他人等可以自由參觀，你跟我來，我們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好好說話?！表殢浐蜕行χf道。

　　須彌和尚帶著奈良櫻落上了一處高樓，那高樓應(yīng)該很少有人來，其上滿是腐敗的氣味。他跟著須彌和尚的腳步上了二樓。二樓是那種鏤空的欄桿，須彌站在欄桿邊，指著寺院后門處的一個女子，問道：“看到她了嗎？”

　　順著須彌和尚手指的方向，那里果然有一女子。那女子穿著傳統(tǒng)的寬大服飾，遮掩了她曼妙的身材。為何說她身材曼妙，是因為她纖細(xì)的手掌和線條優(yōu)美的脖子所做出的推理。她的秀發(fā)卷曲遮掩了五官的鋒利，她應(yīng)是一個強勢的女子，此時面部卻滿是憂愁，但眼角的過分濕潤，又顯得生機勃勃，我見猶憐。

　　“這女子很美，可惜憂郁的心情讓她的臉顯得矛盾，若她開心一些，當(dāng)更好看。那應(yīng)當(dāng)是一張明媚的臉，如陽光一般。”奈良櫻落說道。

　　“那是我的妻子。”須彌和尚肯定道，說完又補充：“是我未覺醒前的妻子。她每日都會來找我，帶著親手做的飯菜，是我最喜歡的飯菜。她是富家女子，生活優(yōu)渥，她很少會有不開心的時候?？上?，我不能見她?！?p>　　“為什么不見她？”奈良櫻落問。

　　“我若見她，我就會沉迷她的溫柔，貪戀她的溫柔。我就做不了這小佛寺的主持，我會忍不住和她去過凡人的生活。我知道我很難斷那念頭，不見她是最好的方式。我要成佛，就要斷了這欲望?！表殢浾f完嘆道：“世上安得兩全法，不負(fù)如來不負(fù)卿?！?p>　　“你想說什么？”奈良櫻落反問，他大概已經(jīng)知道他要說的是琉璃的問題。

　　“宮本琉璃不是你的良配，放她走吧，也放過你自己?！表殢浾f完雙手合十。

　　“你想說的話，其實我也知道。你應(yīng)當(dāng)理解我的心情，因為我的心情和你是一樣的?！蹦瘟紮崖浞鲋鴻跅U，看著那女子，淡淡道：“人要成事，需要斬斷原生家庭的影響，我脫離了奈良家，這對我來說雖痛苦，但是我能做到。我可以出賣自己的尊嚴(yán)，給朝廷和幕府認(rèn)錯，我也可以做到。我的心學(xué)告訴我，當(dāng)心和理不在一個方向時，那么就遵從理的方向。道理站在哪一邊，自己就遵從哪一邊。但我對琉璃，我做不到。我的心在琉璃那里。但是理告訴我，我不該和她結(jié)合。因為我做的三十年計劃的起點在安云城，在山中家，我所布局的所有事情都以此為起點，所有人都為之努力，而現(xiàn)在我要為了一個女子，打亂計劃，重新設(shè)計。甚至可能三十年不夠，要多五年以上的時間時，我的選擇就沒那么堅定了。我現(xiàn)在才知道，做大事時所遇之艱難選擇?！?p>　　奈良櫻落讀了太多的書，他讀過王陽明，知道陽明心學(xué)，但是陽明心學(xué)是被篡改過的，是強行普惠于儒法道德觀下的產(chǎn)物，反而落了下乘。因為王陽明為了不讓心學(xué)走到難以控制的方向，在后期強行加上了致良知的枷鎖，這個致良知解釋不同，但是大多加上了儒法的魂，但奈良櫻落不認(rèn)這個。所以他的心學(xué)是一種野蠻的心學(xué)，也是他自己的心學(xué)。

　　他縱觀夜之城千年歷史，那些勝利者，往往并非道德感極強的人，反而多是小人，甚至利用了君子的強道德感取得的勝利。所以以此推測，人類的道德感其實并不符合天道。所以要想天人合一，必須要符合自己的道理，以此道理順天道。

　　比如說到奸詐的曹操，就不得不說一個事情。刺殺董卓失敗后的曹操和陳宮，跑到了呂伯奢的家里。呂伯奢盛情要殺豬款待他，呂伯奢出去買酒的當(dāng)口，曹操聽到磨刀聲，以為呂伯奢一家要殺他，所以曹操殺了他全家。他直到看到廚房捆縛的豬時，才發(fā)現(xiàn)殺錯了人。但此時大錯已然鑄成，又恰巧遇到呂伯奢歸來，曹操毫不猶豫的就將呂伯奢殺掉了。甚至曹操還說寧我負(fù)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fù)我。

　　這件事完全不符合道德，但是如按奈良櫻落的心學(xué)是合理的。曹操因為錯殺呂伯奢已然處于結(jié)構(gòu)性矛盾，這矛盾不可調(diào)和，那么按理來說，殺人滅口符合道理，這個道理是指正確的事情，指從曹操角度來說正確的事情。但如按心來說，本就錯殺，道德感是過不去的，按心來說，自裁謝罪是正確的。若心與理走到不同的方向，得信理。這一點和劉秀沒有報殺哥之仇，反而將殺哥之仇的劉玄厚葬，還給他的后人封候是同樣的道理。

　　甚至如劉邦逃亡時卻要將自己的兒子踹下車是一樣的。于心來說不該如此對待兒子劉盈，但于理來說，呂后外戚勢力已然做大，若沒有這個兒子，外戚只能成為諸侯而不能把控朝政。于理來說，他這個兒子就該死。只是他踹三次，夏侯嬰撿三次。最后還去的劉盈舅舅呂澤的軍營避難。四月彭城大敗，五月逃到呂澤，六月劉盈就當(dāng)了太子。劉邦這一局輸?shù)膹氐?，傻子都知道他被威脅了。但是他的理不想要這個太子，所以開國時他一直想廢了劉盈，但至死都沒成功。這個理不是普世的道理，因為普世的道理是虎毒不食子，但是按劉邦的理就是要殺劉盈，他要的是劉家的天下，而不是呂家的天下。

　　同樣的抉擇還出現(xiàn)在武則天死后到底是立侄子還是立兒子的問題上。于心來說，她希望這個國家姓武，但是于理來說，她必須傳給兒子，這才符合她的利益，雖然傳兒子國家就又姓李了。

　　這才是奈良櫻落的心學(xué)。他的心學(xué)中沒有所謂的致良知的儒家魂。大道無情，人類想象賦予的道德感并不符合天道。

　　心與理的抉擇遠(yuǎn)沒想象的那么簡單。選擇很容易，選擇又很難。所以須彌和尚會感嘆這世上安得兩全法，不負(fù)如來不負(fù)卿。

　　“你既然知道道理，又無法下決定，是你的心束縛住了你，那就當(dāng)斬了它?！表殢浾f道。

　　“我要是你，我會見她。和尚有什么好做的。你若真的能斬，就不該站在這里看她。你也不是第一次來這里，因為這里是這寺廟里最好的角度。你想借我斬你自己的心？”奈良櫻落轉(zhuǎn)頭望向須彌。

　　人是共情生物，于須彌來說，若奈良櫻落能斬，那么須彌就能斬。他看似勸奈良櫻落，實際上沒有決心。

　　“斬了心，人就死了?！表殢浲桥?，呢喃道。

　　“心死則道生！”奈良櫻落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