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下山
方凌齊的話叫余音一時(shí)間難以消化。
但她更難理解的是,為什么方凌齊要將這些話說給自己聽。
而坐在她對面的方凌齊突然扯開了自己的衣衫,深藍(lán)色的道袍之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身體卻滿是斑駁,處處猙獰。
最可怕的那一處,在心臟的位置。
“為了破除這血誓,我道胎一成,便用了偷天換日的招數(shù)……”方凌齊絲毫不介意將自己傷疤展露給余音看,“余師姐,其中的痛苦,不用我說,您應(yīng)該清楚。”
“是?!庇嘁酎c(diǎn)了點(diǎn)頭,垂眸掩去眼中神色,平和地說道:“只是我沒料到,父母竟能對子女做出此等可怖的事來?!边@么一對比,余音便覺得師姐和師父對她簡直是好得沒話說了。
當(dāng)初,只聽聞那個(gè)秦國皇帝活了百余歲,是俗世少有的高壽,卻不曾想,這背后是如此的骯臟。用凡人的壽元捆綁修行者,哪怕這修行者再天資聰穎、根骨清奇,那也是終其一生都難望大道。
如果方凌齊沒有破血誓,只怕他現(xiàn)在也還只是個(gè)金丹修士,煉不成元嬰。
元嬰——
元嬰!
余音猛地抬頭,臉上血色半點(diǎn)不剩。她張嘴訥訥了半晌,才艱難地反問道:“你什么意思?你想告訴我什么?我父甲戌元年在南不周山遇難,我母亦是不幸于次月病故……我與你,不一樣?!?p> 這其中可有不尋常?
三千年的壽元可有不尋常?
若說余音沒有想過,那是不可能的,這事?lián)Q成是誰,都不得不好好思考一下,為什么區(qū)區(qū)一個(gè)金丹修士,可以享受到渡劫修士才有的壽元。
然而余音可以感受到,師父和師姐所表露出來的那種真摯的疼愛。
那是做不得偽的。
故而每次余音一懷疑這些,都會覺得自己太過陰暗,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此時(shí)方凌齊以身說法,突然重提這些事,那些過往的那些懷疑和種種異狀,便一下子重新涌回了余音的腦子里。
日常掉落的頭發(fā),會被妥善收攏。
喝的水、吃的飯、服的丹藥,都是固定配給,與常人不同。
金丹修士最能活的,也不過是四五百年,但余音到四百歲時(shí),卻只是生了一場大病,病好之后,一切如初。
一切的一切,師姐都只是憐愛地?fù)崦嘁舻念^,目光慈祥地訴說著她和師父的不甘心,以及不舍。
不甘心余音修為停滯不前,不舍余音魂歸黃泉。
好像事事都是在為余音考慮。
隔音陣在屋子的外層形成了一層無色的薄膜,薄膜上會有序泛出一道道水紋,若是修為高于設(shè)陣者,那么在靠近時(shí),就能聽到細(xì)微的蜂鳴聲。
這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法術(shù),所以很容易被破解。
“余師姐,我不知道,我只是在那些靈獸的身上,發(fā)現(xiàn)了這個(gè)。”方凌齊翻手一托,掌心柔光閃爍之后,出現(xiàn)了幾撮焦黑的絨毛,“把矛頭指向裴師姐并非我的本意,但這些靈獸暴斃得突然,而裴師姐又恰逢偽雷,我不得不多想一些。”
方凌齊在宗門中一直不太受歡迎,這不單單是因?yàn)樗倌觊L在皇宮,到十九歲才被送入云林宗,身上多有俗世紅塵之味,還因?yàn)樗偸菐е顚m里的那些彎彎繞繞的想法,不招人喜歡。
余音不在乎這些,畢竟她也不是一個(gè)多么招人喜歡的人。
此時(shí)方凌齊猶在繼續(xù)說著:“您應(yīng)該清楚,天雷打在體內(nèi)的效果是和其他法術(shù)、病灶完全不一樣的??僧?dāng)我去看那些靈獸,想要將它們剖解開,瞧瞧里面的時(shí)候,它們卻都被帶走了?!?p> “而且不是戒律堂的人帶走的?!?p> 是誰?
尚在胡思亂想的余音兀的伸手過去捏住了那幾撮獸毛,指腹在上面不斷揉搓著,臉上的表情已經(jīng)難看到了極點(diǎn)。
屋外有人靠近。
察覺到了的方凌齊幾乎是立刻就撤了隔音陣,隨后起身,右手拂過余音手上的獸毛,左手撫在了她的臉上。
啪——
余音順勢給了他一巴掌,手臂落下時(shí),獸毛被藏了起來。
進(jìn)院子的,是靈姑和秀兒。
兩人相協(xié)往院子里走,臉上喜笑顏開。
“是師弟僭越?!狈搅椠R拱手俯身,紅著臉離開了,臨走時(shí)囑咐余音不要誤了出發(fā)的時(shí)辰,說是蟠龍船已經(jīng)在山腳下等著了。
秀兒扭頭看著方凌齊出門,奇怪地問余音道:“姑娘,方仙長臉上怎么有個(gè)巴掌?。俊彪m然是問話,但秀兒心里清楚可能發(fā)生的事,眼底隱隱有著戲謔。
余音對秀兒的心思一清二楚。
說起來,余音從不苛責(zé)凡人,身邊的凡人仆役幾十年一換,到挑選新人時(shí),也從沒特別地去要求過什么,不管是品行,還是能力。
如果不是師父高玉怕余音孤寂,執(zhí)意要給余音配上那么一兩個(gè)仆役,如今的返仙林上只會有余音這么一個(gè)能喘氣的,那些白鶴都不會留下。
“此回下山,你不用服侍我?!庇嘁粢婚_口,便將笑容滿面的秀兒給說得愣在了當(dāng)場。
秀兒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誠惶誠恐地一下下磕著頭,口中喊道:“姑娘,婢子要跟著您的,若不跟著,他日仙長出關(guān),必然要責(zé)罰于我?!?p> 如果不能跟著余音下山,秀兒往后再想要找一個(gè)能回家的契機(jī),可就難了。
余音過去虛扶起秀兒,柔聲說:“并非讓你留在山上,我只是覺得,此去燕云州路途遙遠(yuǎn),你跟著我們,太過顛沛,不如直接回家,在家里歇上月余……”
短短的幾個(gè)呼吸之內(nèi),秀兒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連串的起伏情緒,她喜極而泣地掙脫開余音,伏地咚咚磕頭。
留在屋外的靈姑自然也聽到了,難免露出艷羨的神情來。
“好了,我說過的,在返仙林里,你不必磕頭?!庇嘁羯焓謮|在秀兒的額前,重新將她拉起來,“一個(gè)時(shí)辰后,我會與裴師姐他們出發(fā)燕云州,你就不必隨行了。記得帶上通行文書和云林宗的玉佩,銀兩也莫要忘了?!?p> 吩咐完了秀兒,余音便出去院中,與靈姑說了一些日常要打理的地方,隨后便帶著包袱往山門處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