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狩獵(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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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按:由比合戰(zhàn)的地圖已經上傳至書友圈和書評區(qū)!此戰(zhàn)地形較為復雜,建議書友們配合地圖閱讀!如需查看往期地圖,請在書友圈中選擇作家說一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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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五年(1536)9月28日清晨卯時三刻,今川軍進抵浜石山南麓山腳,也正式進入了東海道官道最狹窄的路段。北側的左手邊是巍峨的山巒和茂密的森林,南側的右手邊就是一望無際的漆黑海洋。在這樣的地形下行走,行進速度無論如何都是快不起來的。更別提在秋日清晨的山林里,彌漫的厚重濃霧嚴重制約了視野。濃霧中,今川義元的心情也是非常陰沉。
從小到大,他雖然常常頂撞和作弄太原雪齋,可他也比誰都尊敬自己這個不正經的酒肉和尚老師。對他的教誨,哪怕今川義元嘴上不在意,但也都是會往心里去的。
為什么讓我不要靠近?
是已經來不及了嗎?是在巖砦陷落前發(fā)出的最后信號嗎?還是說,老師你覺得遠道而來的今川軍打不過北條軍?
辰時初刻,作為今川軍先鋒的旗本隊抵達了陣笠山山腳下。而在這里,他們也在土原子經之后,第一次遇到了來自富士川畔的傳令兵。只見一個打著蒲原家靠旗的傳令兵渾身浴血地從濃霧中鉆出,背上插了七、八支羽箭,坐下馬也是遍體鱗傷,幾乎是全靠著意志強撐到了今川軍陣前。在看到赤鳥馬印的那一刻,他就脫力般一猛子摔下馬去。
“是蒲原殿下的旗本筆頭,大村洋平?!本p村羊羽一眼認出了那個傳令兵,“我認得他,是個了不起的勇士?!?p> 早坂奈央和田沈健太郎趕緊下馬,將大村洋平扶了過來。那古野氏豐往他臉上潑了杯涼水,總算讓他恢復了意識。
“大殿…”大村洋平顫顫巍巍地抬起頭看向今川義元,嘴巴里的血泡不斷泛出,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有些難以說出,斷斷續(xù)續(xù)地道:
“快去救救……蒲原城和富士砦……上萬大軍連夜猛攻……頂不住……馬上就要不行了……”
話還沒有說完,大村洋平腦袋一歪,就咽了氣。
“殿下,加快速度吧!若是蒲原城和富士砦丟了,我們再想跑路就不容易了??!”赤井黑高見狀急了起來,竟然連敬語都忘記了,“殿下愣在這干啥呢?這種窄路過去容易回去難,到時候敵人從后面追過來捅我們的屁股,我們所有人都擠在這官道上,至少得被殺掉半數啊?!?p> “是啊殿下,趁蒲原城和富士砦還在堅守,我們只要及時趕到、里應外合,定能把城下連夜攻城的疲憊敵軍一舉擊破!”緋村羊羽一握拳,也是發(fā)狠地沉聲道。
不過今川義元的目光卻還落在那個英勇犧牲的傳令兵身上,看著他背上那觸目驚心的八支羽箭。他不敢想象,是怎樣頑強的意志力支撐著他在挨了多下重創(chuàng)后還能一路跑到這里。他不忍心看到這有些殘酷的畫面,便上前一步,準備把那八支插在身上的羽箭都拔下來。
然而拔了兩支之后,他微微感覺有哪里不大對勁。若是平常,估計他也不會多想??墒且幌氲街疤S發(fā)出的“不要靠近”的信號,今川義元就不由得多留了個心眼。
他又抬手拔了兩支箭,心中隱隱有了個糟糕的猜想。
于是再拔出后面兩支箭的時候,他幾乎全神貫注。等到還剩最后兩支羽箭時,他不由得仔細打量著羽箭沒入衣甲和身體的傷口。隨后閉上眼,緩緩地將羽箭抽出,將感官全部放空,屏氣凝神地感受羽箭拉出肉體的那瞬間的粘滯感。
“咋了,殿下?”吉良瑋成看出了今川義元的怪異之處。
片刻后,今川義元的臉色變得煞白。
“實不相瞞,我對弓術還算略有涉獵。如果我剛才的感覺沒錯的話,那八支羽箭是由同一個人站在幾乎同一個距離上射入他的身體的?!?p> “殿下為何這么說?”早坂奈央時完全沒有看出來。
“這幾支箭雖然有刻意地變換角度和力道,但是在身體上留下的傷口卻都有一個相似的地方?!苯翊x元指著大村洋平背上還滲著血的傷口,“都稍稍向右側擰了一點點?!?p> “硬要說有也是有的,不過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田沈健太郎瞇著眼睛打量了一會兒,隨后低聲道。
“俺仔細看也看不出來?!奔棘|成瞪大著雙眼瞅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搖了搖頭,“能說明啥嗎?”
“說明這個人在射箭的時候有一個不自覺的習慣,會在拉弦時微微捻一下箭羽。這種射箭時的小習慣每個人都不一樣,很難模仿。這八個箭傷能夠如此接近,只能說明這是同一個人所為?!苯翊x元的神色愈發(fā)凝重,“而且這種在羽箭離弦時的輕微扭動能夠反映在傷口上,只能說明射擊的距離不長,最多也就10丈左右。”
“怎么可能有一個傳令兵在決死突圍的時候,會被同一個敵人在同一個距離上連射八箭呢?”
今川義元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再傻的人也明白他想說什么了。
“繼續(xù)行軍,不要表現出任何異常,馬上厚葬大村洋平?!苯翊x元一邊吩咐著一邊上馬,裝作布置普通軍務一般,卻對身旁的侍從和馬廻眾筆頭說出了駭人聽聞的話:
“因為我們邊上的浜石山南麓和陣笠山里可能就有伏兵,所以我們要表現得一切如常,以免被發(fā)覺。”
轉瞬的震驚后,所有人的臉色都瞬間嚴峻起來。
“殿下何意?”緋村羊羽壓低聲音問道。
“一切都是我的推測罷了。但我認為,蒲原殿下可能已經投敵,大村洋平就是他在北條家的授意下派來詐我們的。”今川義元一邊整理著思路,一邊緩緩道,“我老師之所以看到蒲原城發(fā)出狼煙信號后,立刻點狼煙告訴我們不要靠近,就是因為他已經看到蒲原城投敵了,害怕我們上當。”
“而蒲原城發(fā)‘十萬火急’也好,大村洋平說‘敵人都在圍攻蒲原城和富士砦,讓我們快去救援’也好,都想給我們傳遞一個信息——所有的北條軍都還集中在富士川畔,本方城池危在旦夕。換而言之,蒲原殿下和蒲原殿下背后的北條家想把我們的部隊盡快引向富士川。而他們的主力可能根本就不在富士川畔,而是早就來到了我們身邊的山林里設下了埋伏,就等著我們冒進后一舉殺出,把我們殲滅在這狹窄的官道上?!?p> 今川義元說出這句話后,身邊的幾人都有些后怕地看向了身側的陣笠山、背后的浜石山南麓和前后一望無際的山林,以及被夾在山林和大海間的小小官道。山林寂靜得可怕,讓人不禁開始哆嗦起來。
“如果真是如此,殿下為何不立刻率軍撤退?是想不開要尋死嗎?”赤井黑高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大嗓門,用細密的聲音說話,卻顯得很是滑稽,“我們所在的這官道太窄了,根本沒辦法列陣,也沒辦法指揮調動。而且我們現在都是行軍隊列,具足盔甲都在輔兵手上,連披甲都沒完成。若是周圍山里真有伏兵,他們現在殺出來,我們就是死路一條?!?p> “現在撤已經來不及了,我們已經有三分之一的部隊進入了伏擊圈。一旦我們表現出撤退的意思,浜石山南麓和陣笠山上的伏兵就會立刻殺下來,三分之一的兵力就沒了,軍隊的士氣也就垮了。死傷三成半還能再戰(zhàn)?我可從未聽說過這樣的軍隊。”
今川義元低聲答道,“所以我們不能撤,只有繼續(xù)前進?!?p> “我猜測,北條家此役是想釣大魚,一舉把今川家主力全部殲滅。如果他們只是想擊敗我們的話,早就可以讓伏兵出動了,沒必要讓我們走這么遠,還又派一個蒲原家的傳令兵過來把我們往更深處引?!?p> 大難臨頭,今川義元卻是比幾個月前鎮(zhèn)定多了,有條不紊地分析著,“如果是想畢其功于一役,那北條家就肯定想把我們今川軍引入最深處的時候,再發(fā)動伏擊,圍殲我們全軍。這里的地形我以前幫我老師買酒時經常走,熟悉得很。最合適的伏擊地點并不是現在所在的浜石山南麓和陣笠山,而是前方10里外的中尾山,那里距離蒲原城很近,而且官道最窄?!?p> “我要是北條家,我就會在今川家先鋒走到那里的時候再伏擊。還要在今川家全隊都走入狹窄路段后再伏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還有三分之二的部隊拖在浜石山南麓的西邊。換而言之,在我們先鋒走到中尾山之前,在我們全軍都進入伏擊圈之前,北條家可能不會攻擊。但只要我們一表露撤退的意思,北條家的伏兵意識到埋伏暴露了,肯定就會立刻出動了。所以我們不能退,只能一直進?!?p> “殿下著實是高人,說的話在下是一點都聽不明白了?!本p村羊羽滿臉黑線,還不忘捧今川義元一句,“只是明知前面的山林里可能都有伏兵,干嘛還往前走?到時候不是更多人進了伏擊圈?一個都走不掉啊。”
“不,前面那段路雖然都很狹窄,但也不全是山海之間的狹路?!苯翊x元回憶著自己無數次走過的那段路,“從陣笠山山腳下渡過和瀨川繼續(xù)向東,再往前5里,可以看到由比川。由比川是條大河,從東北的林香山流入駿河灣,和從北往南流的番古川在下游交匯成一處,沖擊出了一小塊平原,喚作由比平原。那里,有足夠寬敞的地勢可以布兵?!?p> “殿下的意思是……”緋村羊羽好像聽懂了今川義元所想。
“對,我們索性破釜沉舟,全軍繼續(xù)往前,裝作是在往中尾山-蒲原城一線走,其實突然向北轉進由比平原列陣,再回頭迎擊這些伏擊我們的北條軍。”
“可是如果輸了,我們全軍都被關在山區(qū)中間的由比平原里,一個都走不了啊。”那古野氏豐苦笑了一聲,又補上一句道:
“四哥,北條家如果真的在山林間埋伏的話,肯定已經占據了絕大多數的要害高點。他們到時候甚至不需要進攻我們,只需要派一部從浜石山和陣笠山南下,切斷我們的來路和糧道,就可以把我們餓死在這里。他們據險而守,我們是不可能再回頭突圍的,官道就那么窄。我們能做的,就只有強行攻擊那些據守在險要山勢上的北條軍,那不是送死嗎?”
“到時候的事到時候再說,總會有機會的,不賭一把怎么知道?”今川義元完全沒把那古野氏豐的話聽進耳朵里,“現在就撤,難道看著我老師等死不成?”
“封鎖消息,不要告知軍隊,以免引起恐慌,全軍繼續(xù)東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