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小皇帝如此質(zhì)問，呂布心中臥了個大槽。
誅董之事極為隱秘，弄不好很容易遭到反噬，君不見荀攸、何颙等人謀刺董卓，尚在謀劃階段即走露風聲，何颙自殺，荀攸入獄等待判決，其余參與人等俱都狼狽逃離長安。
董璜身為侍中、兼任中軍校尉，親信眼線遍布宮城內(nèi)外，知道密謀的人當然越少越好。小皇帝年才十二，乳臭未干，人品、習性尚未可知，誰敢將此大計向他和盤托出？
王允身為司徒、尚書令，自然有資格草擬詔書。實際上，小皇帝登基以來，頒布的數(shù)百成千道詔書，又有哪個是經(jīng)他小子同意的？小皇帝這時候明知故問，擺明是在挑刺。
可知道挑刺又如何，皇帝問話站住了一個理字，沒有皇帝背書，詔書就是矯詔，誅董的合法性就大打折扣。
呂布作為一員武將，明明對面只是一個黃口小兒，急切間不知如何回話，如同吃了一個蒼蠅一般，咽不下去，吐不出來。
看著呂布一臉尷尬的表情，王允同樣臉色難堪。當著滿朝公卿的面，他即便心中再為不悅，也不可能向皇帝發(fā)難，甚至不能不回答皇帝的問話，只好重新跪下請罪不止。
因此便開口為呂布解圍道：“陛下，此間謀劃皆老臣所為。易曰：臣不密則失身。為順利誅除董賊，臣不得不將密謀限定在最小范圍內(nèi)，陛下身側耳目眾多，是以沒有向陛下請示，望陛下恕臣矯詔之罪?！?p> 說完，免冠謝罪又反將一軍：“臣謀議誅董，實乃出于忠骨血性，并無完全把握，未向陛下言明也是害怕萬一誅董失敗，罪責止于臣等，萬萬不敢牽連到陛下身上。”
不止王允，一同謀劃誅董的士孫瑞，王允一黨的公卿俱都幫王允請罪求情。一時之間，請罪之聲此起彼伏。
首次交鋒，雙方各有得失。劉協(xié)雖然有逼迫功臣的刻薄之態(tài)，但更重要的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樹立了聰明早慧的睿智形象，不僅對于他早日親政大有裨益，而且公然宣示了值得投靠的價值，在此朝堂動蕩之際，為不愿意阿附王允的朝臣提供了進身階梯。
而王允也通過此番行動，消解了小皇帝頗為犀利的詞鋒，鞏固了大義凜然的人設，也向眾人昭示了王黨的實力。雖然最終取得了勝利，但王允并沒有多少喜悅，反而更多是心驚。
從未想到，一個稚嫩少年竟然如此口舌便給，對權力運作有著如許的敏銳，對自己更是有著隱隱的莫名其妙的敵意！
就在王允心中翻江倒海之時，突然感覺胳膊上傳來一股扶持之力。劉協(xié)一邊俯身攙扶著眼前老臣的臂膀，一邊赧顏道：“司徒何至于此，朕剛才不過是開玩笑罷了，不必當真?！?p> 待扶起王允，一眾跪拜的公卿也紛紛起身后，劉協(xié)接著說道：“王公且慢，朕還有一言。董賊欺朕年幼，擅政專權，隔絕內(nèi)外，致使朕深居宮中，不得聞天下事，更使天下敗壞若此，朕每每想到這些，便深感愧對列祖列祖?！?p> 劉協(xié)臉上浮現(xiàn)滄桑愧疚表情，與其稚嫩面孔形成鮮明對比，讓許多數(shù)代仕宦于漢廷的大臣，暗自垂泣。
感情醞釀到位后，劉協(xié)動情說道：“幸賴司徒撥亂反正，使社稷危而復安，日月幽而復明。自先皇逝后，大漢經(jīng)歷了太多波折，朕雖年幼，困于深宮無事可做，頗多感思，又于夢中得神人傳授，思得一個道理，若是有機會能夠推翻董賊，那從此之后，朕之行事，每與卓反。”
劉協(xié)自顧自在殿中走了數(shù)步，來到楊彪身邊，牽起楊彪的手，說道：“比如，董賊蔑視士人，屠戮袁氏，肆侮楊氏，天下士人飽受摧折，也令朝廷大失關東人心。于情于理，朕都要重新振作收攏人心。本朝士人，首推袁楊，兩家可謂士人翹楚、天下楷模。袁氏在關西族人為董賊屠戮殆盡，只能為之隆重發(fā)喪，褒獎忠義。楊公屈居光祿大夫，忠義之心不減，是以朕想讓楊公輔弼司徒，不是為了和司徒爭權，實則是為了彰顯朝廷嶄新氣象。”
單憑上述一番話，任誰也想不到這是出自一個十二歲少年天子之口。不少人心中感慨此為朝廷之福、社稷之福，也有人擔憂君臣爭權、紛爭再起。
不提眾人心思擾擾，單論劉協(xié)這一席言語擠兌，即便是飽含奪權私心，可明顯占著一個理字，讓王允想不出反駁的話語，只能悶不吭聲，算作默認這個結局。
劉協(xié)是君，王允是臣。君臣之義，不可廢。雖然此時不像后世大清時候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感謝光武帝大興儒學，讓忠義孝悌深入人心，是最大的政治正確。
君臣交鋒，王允天然處于弱勢地位，他又不是不受約束的董卓，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肚里咽。
劉協(xié)一招得手，放開楊彪，緩步走回御座，高聲說道：“董賊既除，當務之急，最為關鍵的便是撫平長安內(nèi)外數(shù)營駐軍。事關軍事，還請皇甫嵩和呂布一起到尚書臺議事。”
如果可以用一句話形容王允此刻心情，那最為恰當?shù)木褪恰耙姽砹恕?。小皇帝仿佛預料到會有誅董的事情發(fā)生一般，早就下好了先手棋，將與自己和呂布抗衡對壘的人選都已選定，還處處拿言語來擠兌自己。這讓王允有些后怕，也感到幾分被羞辱的意味。
特別是剛才小皇帝言之鑿鑿的“隔絕內(nèi)外”，明顯是語帶威脅。若是自己不愿讓小皇帝參與后續(xù)處置，若是小皇帝不管不顧甩過來一句話，自己又該如何剖心挖腹自證清白？
濃濃挫敗感襲上心頭，王允有那么一瞬間甚至想著撂挑子，讓咄咄逼人的小皇帝自己去收拾爛攤子，看他做起事來是否如他口舌這么便利?？韶熑涡?、進取心都不容他如此任性而為，只能收拾心情，準備尚書臺中一番惡戰(zhàn)。
但愿小皇帝能夠有自知之明，否則他就是拼上清譽也要阻攔小皇帝胡鬧。
不多時，朝會結束，大部分公卿帶著頗為復雜的心緒各自散朝，唯有劉協(xié)、王允數(shù)人一路向尚書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