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節(jié)度使府丹楹刻桷,雕梁畫棟美輪美奐,不愧是雄踞一方的霸主,就連府內(nèi)的丫鬟穿得都是綾羅綢緞,出門還以為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呢。奚孩安掀開車簾下馬,這輛寶馬香車天還沒有亮都已經(jīng)在客棧門口恭候,她出現(xiàn)時那馬奴立刻給跪到地方讓人踩著他背上去。奚孩安確實是第一次見這種做派,一直繃著臉也不知想尋思什么。
她是綠芝夫人的客,被一眾花枝招展的婢女迎進花廳,想不到汴州這個塞北苦寒之地,這花廳倒是溫暖如夏,各種繁花競放,百卉爭英,比奇斗艷,姹紫嫣紅,比南方的春風曹州還有過之無不及?;◤d中有一套八仙桌,上邊已經(jīng)擺好各式瓜果點心,蜜餞糖水,奚孩安坐下時,癟癟嘴,不甚滿意,問那婢女:“有酒嗎?”
果真是大戶人家的婢女,做什么都是訓練有素盈盈款款,她立即行個福禮,柔聲道:“貴客稍等,婢子這就送來?!甭曇魦擅?,聞之骨酥。想來這節(jié)度使大人也是個好福氣的,不僅夫人貌美,連家中一眾奴婢都有花月之容,不知是多少世間男人的夢想。
雖然她對花花草草沒有興趣,但坐在這里局促,便索性到花廳里四處走走看看。無意間她看到什么,面容隱隱露出喜色,走到花廳一處角落,撩起馬袍裙蹲下來。
“那是地毯菊,少主可是歡喜?”一個溫柔的女聲從背后傳來,綠芝夫人手中拿著一壺酒過來,婢女已經(jīng)在桌上擺好酒杯。
奚孩安回坐到桌前,道:“原來在中原你們這么叫呀,在我的家鄉(xiāng)這叫馬蹄黃,只有馬蹄踩過的草地才會開出的花兒?!?p> 綠芝夫人是個高貴持重的婦女,也不知道她一直這么端著架子累不累,臉上表情始終都是那抹得體不失禮的微笑,疏離淡漠。所以她笑著說:“妾身鄙薄,自然沒有少主見多識廣?!?p> 婢女替二人倒?jié)M酒杯,綠芝夫人舉杯:“妾身不勝酒力,今日舍命陪君,這是三年的竹枝酒,雖不及少主喝過的瓊漿玉釀,也斗膽請少主滿飲此杯?!?p> 奚孩安亦笑容以對,舉起酒杯,然后——她將酒潑到了地上。
“若是今日夫人讓我等過來是賞花飲酒的事便算了,我實在沒有閑情逸致,也沒有功夫?!彼曊{(diào)冷硬不少,蘇耷默默站近了她一些,“夫人機關(guān)算盡,從曹州步步為營引我入彀,直說何妨?”
“啪啪啪”一個華服男人拍著巴掌從花廳后慢步走來,在場眾奴婢一見來人紛紛下跪,就連綠芝夫人見了他也屈身行禮,這府里只有一人有此氣派——汴州節(jié)度使劉嚴寧。劉大人亦是笑著走近,拂須贊賞:“奚姑娘小小年紀,氣度不凡,好!老夫就是欣賞這種快人快語?!?p> “劉大人,您并非我門中人,亦是朝廷重臣,怎的也攙和起江湖事?”奚孩安冷笑道,“昨夜我與尊夫人已經(jīng)商量妥當,既然都是‘有所圖’,不如將自己的圖謀開誠布公,看看我們能為對方帶來什么吧?!?p> 蘇耷在旁不禁皺眉,她雖然思維跳脫,但大事上從來不含糊冒進,今日突然發(fā)難急于撕破這些假惺惺的面具,卻是有點反常。莫非——他看到她藏在袖袍里的手臂,在微微發(fā)抖。他走上前,握上奚孩安袖里發(fā)抖的手臂。她起初還有些抗拒想掙脫蘇耷,但他少有的執(zhí)著,便是暗自用勁不肯松開。
“好,既然奚姑娘如此坦誠,老夫亦不是忸怩之人。”劉大人大袖一展,他那些奴婢一個個悄沒聲兒地盡數(shù)消失在花廳之中,眼下只剩下他們四人。
他坐下來,奚孩安并沒有落座。
“老夫想要《經(jīng)略安武卷》……似乎是癡人說夢,那老夫便要另一樣東西,這樣東西奚姑娘比較好給?!彼酉聛碚f,被奚孩安截斷。
“劉大人想要我的命?!贝搜砸怀觯哪樕陨宰髯?。
“我來的時候就猜到了,我也說過,您不是江湖人,您是朝廷的人,江湖人想要我的書卷,而朝廷人只想要我的命?!?p> 劉大人喟然長嘆:“《經(jīng)略安武卷》多么誘人的名字,疏瀹道真畢生所學、所述、所鉆研之集大成書卷,相傳擁有此書者,上人治天,中人治世,下人治國,人人可成人中龍鳳,人人可逆天改命?!彼麚犴殦u頭,作惋惜狀,“流恒便是得此書卷才能成為樓述的真理王吧。”
奚孩安冷笑,沒有說話。
“此書卷若是從此銷聲匿跡實在是世間憾事,若是現(xiàn)世也將是世間禍事。兩相權(quán)衡,既然此書不可得,君子無罪,懷璧其罪,便請奚姑娘上路吧。”
這下?lián)Q成奚孩安按住蘇耷的手不讓他輕舉妄動。
“如此這般,我明了了。不過劉大人,我的命斷不能給你,這樁生意做不成,我們再做另一樁生意如何?!彼蚓G芝夫人,那美婦還是一如既往地端莊微笑,現(xiàn)在看更像個無情的傀儡。
“不知劉大人與山陰侯熟不熟?或者,尊夫人與山陰侯熟不熟。”
那美婦的面具終于有所松動,微微變了臉色。奚孩安很喜歡擊破別人偽裝面具的那種快感。
“奚姑娘這是何意?”
“劉大人不必慌張,不用擔心完不成任務你主子會落罪,其實你主子也沒指望你能拿走我的性命。”她攤手,“恕我直言,劉大人太簡單了,我與你主子的對弈你根本進不了場。尊夫人……尚可,把我弄來汴州便是她背后出的主意吧?!?p> 他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不是被人瞧不起的氣急敗壞,而是被一語中的的心虛。
“劉大人出現(xiàn)便器宇軒昂,總覺得自己勝券在握,底氣十足,卻不如尊夫人,小心翼翼,處處試探,步步為營。尊夫人比您聰明,也比您識時務,她知道我之所以來這里不是因為進了她的圈套,而僅僅是因為——我想來?!彼闷鹉菈鼐?,隨手倒在地上,酒香四溢,“好酒,好酒,可惜了,暴殄天物?!?p> “言歸正傳吧,劉大人。你今日殺不了我,而你主子那邊你也可以有一百個可以搪塞的理由。我給你帶來另一樁交易,另一樁你只賺不賠,而且賺的盆滿缽滿的生意,如何……”劉大人被她之氣場所震懾,雙目直瞪,已然說不出話。小小年紀,三言兩語,竟然已經(jīng)被她反客為主。
“如此這般,就勞劉大人費心了。我還想和尊夫人說些女子間的體己話,請劉大人……”她目送來時腳下生風,走時失魂落魄的男人離開花廳,轉(zhuǎn)身對付那婦人,“此刻已無外人,綠芝夫人大可不必在我面前作偽,有話直說就好。”她笑,靠近美婦耳際,“馬蹄黃美則美矣,草原里可是連羊群都不會吃的花呢,相傳,它們帶走了藍孔雀神身上的毒液。”
美婦愣了半響,凄然一笑,“是了,妾身大意了,這東西無色無味,本以為少主您是不會發(fā)覺的?!?p> 奚孩安高深莫測地笑,并不接話。
“節(jié)度使想要我的命,你呢?想要什么?書還是劍?”
“妾身兩樣都不想要,想跟少主要一個人?!?p> “誰?”
“便是少主的師父,朝天曲大俠?!?p> “他不想見你?!鞭珊不卮鸬煤芄麛?,沒有絲毫情面。
美婦聞言面色霎時灰敗,起先端莊華美盡數(shù)零落,她緩緩滑落在地上,悵然若失,失魂落魄,說些斷斷續(xù)續(xù)不明所以的話:“他……果然還是……我……我不能……”念叨到最后突然掩面抽泣起來。
面對這么一位梨花帶雨的美婦人很難有人不起惻隱之心,可奚孩安心大概是石頭做的,不為所動,還落井下石,“夫人還是費心想想怎么幫節(jié)度使大人吧,作為女人我多勸一句,前錯已鑄,還是珍惜眼前人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