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四十二
皇城后山,今日的霧著實(shí)很大,后山林密蔭重,濃霧更是難以散去。馬車停在一條長滿青苔的石板小徑上,輪后壓出一道淺淺綠痕,文公公臉上堆滿笑容將高人引接下車,又對歡明月說:“陛下就在前邊的丹房里,老奴不便相隨,請二位貴客前去吧?!彼謬诟赖?,“霧濃苔滑,二位貴客小心腳下?!?p> 后山小徑曲折往半山腰走,四周靜謐,連蟲鳴鳥叫都不得聽聞,鼻尖若有若無有一股獨(dú)特的草藥味縈繞,或許就來自皇帝廢寢忘食所在的丹房。
歡明月熟門熟路,走在前頭,奚孩安時刻拿捏著架子,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邊。她本以為會看到一處金碧輝煌的道門福地,沒想到真正的丹房顯得簡易又寒酸。僅僅是一間簡單的宮室,門外堆積著成堆的木柴,幾個道士打扮的人在其中來來回回勞作。門上的匾額口氣倒是不小“羽化登極”,足以見皇帝的夙愿強(qiáng)烈。
歡明月推開門,一股熱浪撲面,里邊空間逼仄,一鼎巨大的金色丹爐就占據(jù)過半空間,爐火紅艷,將整個室內(nèi)烘照得像是進(jìn)入火焰山,把人瞬間逼得汗涔涔的。丹爐差些高頂房梁,旁邊搭了一個木架子,正有小道士走到丹爐頂上往里放東西,什么東西放下去,火焰瞬間變成藍(lán)色,很是奇妙。
那邊半露臂膀在拉風(fēng)箱的年輕人就是當(dāng)今的皇帝陛下。他渾身被汗?jié)裢?,火光照耀他身上的汗水,肌肉虬結(jié),眉清目秀,動作干練大氣,絲毫不是傳聞里被丹藥吃虧了身子的羸弱形象。他見歡明月過來,一抹額頭汗珠,將**的臂膀拉好衣服,跨步走過來,欣喜溢于言表。
“許久不見,朕甚是想念!”他道。
他又看向旁邊的奚孩安,“這位是……”
歡明月正準(zhǔn)備介紹,被他擺擺手打斷,“知道,輩分上你得叫朕一聲小舅?!彼π?,“屋里悶熱,外邊敘?!?p> 在一處偏房坐定,這個傳聞中的皇帝陛下似乎又并不像傳聞中模樣,他很是瀟灑自在地斜倚在憑幾上,手側(cè)的銀爐咕嚕嚕冒熱氣,爐下燃燒松木,桌上排滿成套的茶具,東西說不上精貴,卻很是雅致。他就親手給二人打茶,手法熟稔,若是在民間斗茶定能拔得頭籌。
他低頭說:“這點(diǎn)茶的手法,還是你母親教我的?!?p> 他又說:“那時候朕才七歲,一直好奇姐姐為何突然間不肯抱朕,后來才知道她懷了小娃娃,本滿心期待小娃娃能出來,朕能做舅舅,但就是沒有后來?!?p> 歡明月偷看奚孩安臉色,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絲毫變化,只是靜靜地微微頷首垂頭,去看陛下手里茶筅翻飛打出茶沫,酷似掛雪。
陛下停住手中動作,突然抬頭看她,笑道:“你還不知道自己的來歷吧。”
他將茶分與二人,卻無人動手品嘗,自己先嘬了一口,微微皺眉略有不滿,倒棄茶缸里,“流恒是樓述蒼鷹家的兒子,蒼鷹家本世居在藍(lán)孔雀河谷,是后來樓述蘭花城十五貴族內(nèi)亂,他父親……也就是你爺爺光明王率兵平定,樓述才是他們一家說了算。光明王想學(xué)習(xí)我東朝百業(yè),派他的兒子前來求學(xué),拜在疏瀹門下,而你母親又是疏瀹和滄陽姑姑的女兒?!?p> 他再次碾茶,這次更加仔細(xì)認(rèn)真,“兩人本一塊長大,后來的事情你也知道,姑姑病故,姐姐回到熙梁,流恒去他的樓述,兩人本來此生都不會相見,也不會再有交集。可是——”茶葉在銀碾下發(fā)出脆斷的聲音,房間很靜,這聲音聽起來像在碾壓骨頭,“姐姐想與樓述結(jié)成盟國,打通藍(lán)孔雀河谷通往西方之國的商路,她派遣使臣前往樓述,自己悄悄地混在了使臣團(tuán)之中?!?p> 奚孩安依舊沉默不言,她可以想象,二十年前那個與她年紀(jì)相仿的女孩是如何瞞天過海跨越浩瀚黃沙千里迢迢地去見她心上人,義無反顧,一往無前。從前她替父親不值,后來又替母親不值,現(xiàn)在她也不知該替誰不值。只能說一句他們都甘愿,他們都值得。
陛下露出一抹淡漠的微笑,“后來你就來了。朕的母后和舅舅籌謀已久,姐姐故去后,他們撕毀與樓述的盟約,為了鞏固朝中地位挑起戰(zhàn)爭,十年三戰(zhàn),十年,萬里邊關(guān)無雞鳴,千丈黃沙盡銷骨。”
“朕自小是姐姐一手開蒙教養(yǎng),她之病故本疑點(diǎn)重重,后來母后與國公一手遮天,城中那首童謠可曾聽過?‘東野無蹊,明堂有李’……”他將奚孩安面前的茶盞倒空,重新添滿新茶,遞給她時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她的反應(yīng),“朕畢竟姓‘奚’不姓‘李’,你也姓‘奚’?!?p> 奚孩安雙手接過他遞來的茶盞,低頭品嘗,茶香醇厚,功夫老道?!氨菹率歉鼝鄱凡?,還是更喜煉丹?”
皇帝雙目一瞪,旋即身往后一靠,舒展放松下來,哈哈大笑,邊笑邊豎起大拇指,眼帶欣喜,“不愧是,不愧是姐姐的孩子,果然通透。”他大袖一揮,虛指一圈這房間,搖頭道:“你也看出,朕是自己喜歡煉丹呢,還是有人希望朕喜歡煉丹?!彼艘豢?,很是粗鄙,“什么狗屁長生,胡言亂語,胡說八道,胡攪蠻纏!”
他湊近低語:“朕雖貴為一朝天子,手中無權(quán)、無人,就連明月公子都是朕好不容易瞞天過海得來的可信之人,這滿屋子的假道士……日夜都長著嘴,帶著耳,睜著眼……”
奚孩安將茶盞放下,雙手捻子午訣,垂首問:“臣既來此,便是為陛下排憂解難的,但臣無才無能,不知可為陛下做些什么。”
皇帝目光含笑雙手扶起她,嘆息道:“不必妄自菲薄,你的能耐明月公子都說與朕聽過。眼下就有一樁事需你相助,河州節(jié)度使蔣含章一年前連參十本,列數(shù)李家親軍在邊關(guān)百條罪名,朝野震動,朕想借此機(jī)會拆解邊關(guān)勢力,但意外節(jié)度使死于沙匪,舉家盡被劫殺。朕派人去過,一無所獲。半月前突聞蔣大人尚有一獨(dú)女幸存,朕已派人暗中接她回京作證,可一路兇險,入京尤甚。這是最后的希望,旁人朕不放心,明月公子又不會武功,只能托你相助,帶回蔣小姐?!?p> 奚孩安依舊是面無表情,再次作揖低頭,道:“謹(jǐn)遵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