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一片無窮盡的花田。
松軟的泥土里規(guī)矩地栽滿了鮮艷如火炭的蘭花,在白霧那端吹來的狂風(fēng)中搖曳。一時間,嬌嫩如細(xì)枝的蘭木竟要折在風(fēng)中。暗沉的天空透過灼日的光,再濃的霧也遮不住它的熱與芒,風(fēng)聲窸窸窣窣,吹在用細(xì)絲編織成的青葉裙上掀起一層漣漪。
“父親?!绷⒃陲L(fēng)中微動的葉子裙上的金絲在光里浮動,她的神情刻滿擔(dān)憂。
她低著頭,肌膚細(xì)如凝脂,眉目藏在合十的雙手陰影里,聲音低低地,幾乎不可聞。
“父親,你答應(yīng)過若依的,你會平安歸來的?!彼冻隽四?,炯炯有神的眼睛像是鑲嵌在天空里的明珠。
她在等,就如父親出征前在馬上答應(yīng)她的一樣:
“若依??!等父親這次出征趕走異族后,一定會從你最喜歡的落焰園經(jīng)過,然后把你抱在懷里賞那片如海一般的火焰花海,到時候得讓你母親親自下廚做一桌好菜,備一壺烈酒,痛快地飲上一晚?!?p> “小依,等父親,等父親回來后給你做你最喜歡吃的空甜糕好不好?”
“小依,別怕。有父親在,那些異族不敢入侵這片土地的,我會保護(hù)你們的。”
“小依,當(dāng)有光將那片白霧染得如天空一般時,你就不要在落焰園等父親了。記住了,當(dāng)幽火燃起,要頭也不回地跑,跑得越遠(yuǎn)越好!如果真的有那一天的話,父親恐怕再也不能保護(hù)你們了,之后,你們就要靠自己了,你們也要好好照顧你母親。她身子很弱,每天都要記得叮囑她吃藥……不過我不會讓這一天來臨。不會的,相信父親好不好?”
“若依,無垠兄長平日里雖孤僻,但是你要好好護(hù)著他……”
……
“若依!你在干什么!”
驚雷般的吼叫聲將季若依從光色變幻莫測的白霧中拉了出來。一年紀(jì)和她相仿的少年發(fā)了瘋似的抓她的手臂,想將她拉走。
她并不愿離開,奮力掙扎:“我不走!我要在這里等父親,父親答應(yīng)過我的?!?p> “你瘋了嗎?”少年因一手拉著韁繩,沒能抓緊她。
她不回頭,哽咽著吼:“我沒瘋!我要等父親!他親口對我說的,他會來接我的,他說過的……”她的吼聲被撕成了風(fēng)中的碎片。
“若依!你清醒點(diǎn)!忘記父親說過什么嗎?!”少年狠狠地拽她,“當(dāng)有幽火燃起時,我們都要躲在地底的深處。如今幽火燃起,你還在這里干什么?你快跟我回去。”他再次試圖拽拉她,可她卻宛如扎根在土里的火焰蘭,無論如何都拽不動。
“快!不然就來不及了。”
“我不回去…父親答應(yīng)過我的……”
“你!”少年又怎么會任由她的性子,他徑直將她抱起,禁錮在馬鞍上,“沒辦法了,你必須跟我回去。”
“季無垠!放我下去,放我下去!”
“對不起了,若依。”
他比掌為刃,用力劈在她的頸側(cè),將她擊昏了過去。
季無垠拉住韁繩,馬兒在繩索的拉扯下翻起長蹄。
他凝神注視被幽火渲得湛藍(lán)的白霧,擔(dān)憂藏在黑褐色的眸子里,風(fēng)吹疼了他的眼,他抹掉淚,轉(zhuǎn)身駕馬離去。
“父親,活著回來……”
漆黑如墨的駿馬在鮮紅如海的花田里奔馳,那些花被硬生生地踩下,在火海里踏出一條筆直的通道。
孩子們圍著細(xì)竹簞,盛滿的細(xì)軟米被他們一搶而空,不多的余糧是僅留給孩子們的,畢竟他們才是天之塹的未來,而他們這些老孺不過是些累贅。
陰冷、潮濕的地庫里只燃著幾盞似要熄滅的燈火,微弱的光將蜷縮在墻邊與角落的老孺與孩子們擔(dān)憂、害怕的神情照得極清。
“蕪兒。一切都會過去的,別怕,有母親在這兒呢?!苯锹渥钌钐幍闹心昱司o緊地將單薄的孩子抱在懷里,想讓他從她身上汲取溫暖。
“母親,父親呢,他在哪里…我想父親……”
孩子縮在母親的懷里直顫,額頭發(fā)燙。
“父親隨季主子一起去為我們守家了,他們很快就會回來的?!彼煅省?p> “那就好…母親,那父親多久回來啊…阿蕪好想他…母親,阿蕪好冷啊……”他虛弱得快要昏過去。
“蕪兒你要是困了就睡會兒,母親一直都在的?!彼е?。
一襲青葉裙忽地闖入女人的視野。青葉裙的主人動作很輕,步子落得很低。她微弓腰,雙眼在陰暗的地庫里燦燦然。
“孩子怎么樣了?是不是惹了風(fēng)寒?!彼吐曊f。
中年女人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來人。她驚慌得想要站起,然而她起身的動作卻被她按了下去。
她淡笑:“就不需要行禮節(jié)了。我們小聲點(diǎn),別把周圍熟睡的人都吵醒了?!?p> “那怎么可以!您是季主子的小公主,那是何等的身份,賤民怎能不拜!”她有氣無力,若不是她怕起身回力傷到青葉裙的主人,只怕她已跪拜在地。
“什么賤民不賤民的,怎能如此說。人生而平等,無論老幼、無論男女?!彼焓钟|孩子的額頭,微驚,“孩子應(yīng)是遭到寒邪侵襲。這暫時用以躲避的地庫陰暗潮濕,被寒邪侵?jǐn)_實(shí)在難免,不過我這里有治風(fēng)寒的小藥,你等會兒喂給他。”她從衣襟間取出一粒暗黃的藥丸。
“這怎么可以!賤女不敢接您的東西!賤女不能要,這對您是莫大的玷污?!迸藫u頭。
孩子迷糊地睜眼看著母親一臉驚慌的神色和另外一張比暖陽還溫柔的笑臉。
“母親?”他虛弱地問。
“沒什么的小弟弟,你要是覺得倦了就繼續(xù)睡?!奔救粢垒p捏他的臉頰,還未等女人說話,就將小藥放了進(jìn)去,“這是治病的藥,吃了就好了?!彼〕鲑N身的水壺,擰開給孩子喂水。
他咕咚咕咚地將藥吞了進(jìn)去。
“好啦,繼續(xù)休息罷?!彼嗔巳嗪⒆觼y糟糟的長發(fā),替他抹去了嘴角的水漬。
“公主,賤女……”女人不知該說什么,感動得無以復(fù)加。
“這是我該做的。父親不在,就該由我與兄長來照顧大家。”她輕聲,“相信我,他們一定會凱旋歸來,這也是父親臨走前許諾過我的。你的丈夫也會如此?!?p> 女人重重地點(diǎn)頭。
“該走了,別在這里待太久,族中的長輩會不樂意的。”灰衣衫上繡著的鮮紅長絲在明滅的燭光里閃,少年緩緩地停在她們身邊,話不太多,僅只言片語。
少年正是季若依的兄長——季無垠。他冷淡的眼神里沒一絲情緒,似乎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輕擰的眉目里總是藏著讓人難以揣摩的思緒。
季若依并沒有搭理他的意思:“你們休息罷,我還要去看望另外幾處?!?p> 他見她沒搭理他,也不惱怒,只默默地跟在身后。
女人目送二人遠(yuǎn)去,淚已盈滿了眶。
她抹掉淚,看著還清醒的孩子,哭著叮囑:“蕪兒吶!一定要記得剛才那位公主的模樣。你要快些長大,只有長大了才能保護(hù)母親,保護(hù)我們的家,保護(hù)溫柔的公主呀……”
“嗯,蕪兒會的……”他迷糊地點(diǎn)頭,沉沉地睡了過去。
青葉裙如青葉似的在天空飄蕩,再悠悠地落在陰冷的地庫中。
她在地庫狹隘的隧道里穿行,不顧長裙被污泥染黑。她在各處的地庫一一清點(diǎn)人員,又分別對驚慌的老孺與孩子們予以慰藉,這或許是地庫中唯一溫暖的事物了。
季無垠一直跟隨在她身旁,沉默寡言。每當(dāng)她停下,他就會冷冷地審視周圍,一旦有任何風(fēng)吹草動,他就會握住劍柄,直至一縷寒光閃過,劍鋒輕鳴,嚇得那些人蜷成一團(tuán)。
這時,季若依就會冷冷地剜季無垠一眼,他這才冷漠地走至另一旁。
“兄長,不用跟著若依的,我沒事的?!彼谝惶幩淼劳O?,語氣明顯有不耐煩。
季無垠神情不改,依舊冷淡得如天空中的白云,他未作答。
“你會嚇著他們的,你去叔父他們藏匿的地庫里等我就好了?!?p> 他依然不答,只是默默地盯著她。
“你要是喜歡跟著我,那就跟著吧!”她雖然氣惱,卻也無法。
對于這個兄長,她是無可奈何的——他總是孤僻的,喜歡一個人坐在楓亭下抬頭眺天空中的白云,即便藍(lán)天里沒一只孤鷹或白雁飛騰;他又或是盯著近不可觸的白霧,呆愣愣地思緒一下午。他光是練劍,就朝可濕露,夜見星辰。
父親也不知道他心里裝了什么,只看見他靜靜地坐在那里,冷峻的神色里有一雙閃著光的眼睛。父親試過很多法子和他談心,可他只能得到簡短的幾句回應(yīng),似乎他天生就不喜歡言語,又或是母親逝世后他便再沒了訴說的對象。
對于她這個妹妹,他是溺愛的。無論她做什么或是說什么,他總是靜靜地守在她身后,生怕她有一點(diǎn)差池。
“無垠,你若是無事,可以去陪陪叔父他們?!彼3V焙羲M,因?yàn)樗麄兡隁q相差不多。
他依舊沉默。
“你為什么總是跟著我,你看你都把他們都嚇到了!”她吼。
他望著她的眸子暗了,像快熄滅的燭火。
“父親出征前,我答應(yīng)過他會好好保護(hù)你?!彼p觸長劍,漆黑的眼睛迥然有神。
“父親走前還說讓我在落焰園等他,可你卻把我打昏帶了回來。”她沒好氣地嘀咕。
“波匝西之誓有記載:‘幽火燃盡,紛爭與金戈奏響終曲之歌的詠嘆,生死就不再受到卷拉之神的庇護(hù)’?,如果我不帶走你,你就會受到那場戰(zhàn)爭的波及,即便是卷拉之神也無法保證你不會受傷。我不允許你受傷?!彼穆曇翮H鏘有力。
“卷拉之神?什么狗屁!要是這天地真的存在神,他們就會保護(hù)我們不受白霧外的異族侵犯,可現(xiàn)在呢?我們還不是躲在地庫里?!泵慨?dāng)她聽見有人提及信仰之神,她就會氣不打一處來。
她堅(jiān)信若是這片天地真的有神明存在,他們又怎么眼睜睜地看著信仰他們的子民被白霧外的異族屠戮。
“神明已經(jīng)都死了……”
“蒼古之時,七之神卷拉、落歌、德月、風(fēng)鳴、紫隴、百譽(yù)、蒙易以命鑄囚,茍以天下之幸,得一隅安生與茍且,囚萬古之安、異族之亂……”?
他開始低聲念起刻在血脈里的誓言,念及時眼里會燃起粲粲的火焰:
“火,神之心;劍,神之器;蒼古歲月,諸神之夜。
……劍吶、心吶、火吶……
燃燒罷……”
“好啦,這些我都知道。我們從小就開始背誦,每天都會讀上百遍,都快倒背如流了?!彼p聲嘀咕,“什么蒼古之火,不過是一根燒著火的鐵棍子,這有什么好信仰的,還不如燒著的木棍亮呢!”
他沒有回應(yīng),再度緘默。他繼續(xù)跟在她身邊,形影不離。
“兄長…你說,父親還回得來嗎……”季若依弱弱地問,背對著,停在漆黑的隧道里。隧道中只有一盞已經(jīng)熄滅的油燈,還有冷風(fēng)呼呼地往里灌。
“會的,父親答應(yīng)過我們的。”他堅(jiān)定的語氣令她不安的心稍稍平靜了些。
“對的,父親會回來的,這是他親口答應(yīng)過我們的。如今父親遠(yuǎn)去征戰(zhàn),守護(hù)我們的家園,我們也要好好照顧他的子民。”
她淡淡地笑了,鼻唇溝勾起比彎月還深的輪廓,印在她白皙無暇的臉上很是好看,像開在滿山青野里的白菊。
物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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