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母親應(yīng)該是不要我了,否則也不會四年都不來看我與光穎一眼。
對她來說,我們二人應(yīng)該無足輕重罷。
我將腳伸入溫暖的溪水里,灰蒙蒙的天空似一團被水稀釋過的墨,無論細雨如何洗滌,它都是死寂的,將秋末的斜曌宮映得一片蕭索、冷清。
“七漣之一。故里安長在,幽火難焚月。舊鄉(xiāng)無風起,何處是歸依。”
這是我唯一還記得的東西,除此之外就剩下“護住光穎”與模糊的一身玫紅。母親會笑,笑時候柳眉彎如月勾。我時常立在姨母身前,幻象母親笑時的模樣。
她應(yīng)該是很美的罷,比之賓妃有過之而不及。
說實話,我心底是有恨的,可更多的是想念。在僅七歲的年紀里,我也琢磨不清這是什么樣的感受。于是,我抓緊了戴在大拇指的青銅扳指,生冷的觸感讓我心里也發(fā)涼。我摘了下來,想往天空扔,可轉(zhuǎn)念一想這是母親留下的東西。所以,我還是打碎牙齒,吞入腹中。
陰涼的風變大了,簌簌的聲音卷起無數(shù)的紫荊落葉,它們在天空中翻滾、旋轉(zhuǎn),與我的長發(fā)一起傾斜。至終,它們落在了淙淙溪水上,神似一葉翩舟。
“怎么啦,夜昔。”疲憊的蘇清霽坐了下來,她為我披上一件大氅,“又想母親了嗎?”她如姐姐一樣,照顧著我與光穎。
“清霽姐姐才是,照顧姨母很辛苦罷。”
她摸了摸我的頭,偏頭,瞇眼一笑:“怎么會呢。照顧母后是清霽應(yīng)該的,只是辛苦了你與光穎。你們還得學多余的武藝保護我?!彼苫蟮靥飨蛩闹?,在尋找光穎的蹤影,“光穎又去學斷吟線了嗎?最近她學得很是辛苦呢,總是瞧不見她?!?p> 我嘆息,想附身去拾一片落葉:“老師說光穎太溫柔了,應(yīng)該學不會,就算是學會了也不會動手傷人。這是護不好清霽姐姐的,所以老師這段時間正在為光穎特訓。”
“你呢?斷碧刃好學嗎?是不是很累呀?!碧K清霽眨巴眨巴眼睛,一雙精致的圓眼里有春日的暖陽和微風,“真是辛苦夜昔與光穎了?!彼龅乇ё∥?,想用體溫去溫暖風中生冷的我。
“這都是夜昔應(yīng)該的?!蔽乙嘈?,“清霽姐姐快來跟夜昔一起泡腳,很暖和的?!?p> “好啊?!彼郎\笑,將小腳丫伸入溫暖的溪水,“真的耶,好暖和?!?p> ……
“清霽姐姐,照顧姨母可以讓宮里的姐姐來做的,你沒必要親自守夜。”我心疼地看她委頓的臉,“也怪夜昔與光穎近日被喊去練習武藝了,都沒機會去瞧姨母一眼,更沒機會照看?!?p> 蘇清霽搖了搖頭。
陰冷的風矍地吹起她垂在耳前的幾綹碎發(fā),將她溫暖的目光吹得迷離:“不怪你們的,只怪我太小,不能熬夜多陪陪母親?!彼啻旮珊缘难劬?,“我想靠一會兒可以嗎?”
“當然可以?!蔽翌h首。
我斜眼瞧清霽今日的裝扮:她一身素白的衣裳,沒什么特別的花紋,只有一朵金色的紫荊花。她的耳墜上別著一串墨綠珠墜,盤著黑色的酸枝木簪子。她沒什么公主的架子,就連衣著都與尋常宮女一致,她很喜歡我與光穎,平日里我們都是以姐妹相稱。
“是有什么心事嗎?”她溫柔地問。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她如此疲頓了還發(fā)現(xiàn)了我的心事。
“沒什么心事?!蔽覔u頭,不想她再勞費心神了。
“哦……”她的聲音聽得出有丁點失望,“我有心事,夜昔能聽我說說嗎?”
“當然?!?p> “宮中的御醫(yī)說母親患上的是難見的花潰,應(yīng)是活不過十二月了?!彼穆曇糁饾u哽咽了起來,悲傷得讓人心里直疼,“我不想母親離開,不想沒有母親……你說,我該怎么辦,夜昔……我能做些什么???”她哭著想抱緊什么,可身前什么都沒有,只能手肘相交錯,“父親應(yīng)該也要將母親打入冷宮了,我也要在母親走后被遠送去承若國京都作為聯(lián)姻的人質(zhì)?!?p>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用力地抱緊她,想給她一絲溫暖:“姨母離開了,還有我與妹妹光穎陪在姐姐身邊呢。你瞧我與光穎不也是沒有母親和父親嗎?我們倆也活得很開心的。因為有了你與姨母,所以一切又變得值得了起來?!蔽姨嫠ㄈI水,嗅見了她身上的桂花香氣。
“我們倆會一直一直陪在你身邊的,哪怕是清霽姐姐遠嫁去承若國,我與光穎都會一起跟去的?!蔽乙部蘖耍瑴I盈滿眶,“更何況,御醫(yī)說得也不一定是對的,我相信姨母的身體會慢慢地好起來的,等到冬月臘梅花開,我們喊上姨母一起去賞梅,好不好?”
“好?!彼目蘼暆u漸停了,可我心里的悲傷卻沒停過。
良久,她問我:“夜昔,也是在想母親罷?”
“嗯……”我沒否決,輕聲應(yīng)答,“或許母親就像國主一樣,覺著我與光穎沒用,所以就丟了我們?!?p> “不會的?!彼χ绷思?,神色關(guān)切,示意我靠上去,“若是我不先說,你是不是都不愿提起?”她淺笑,“你啊,就是什么事都藏在心里,非要等我先開口你才會開口。”
“好啊,你是在這里等我是罷?”我被氣笑了,可瞧著她的笑,我笑不出來了。
我知道,她不是不悲傷,而是她比我更堅強,更像一個姐姐。
“夜昔,我最近想明白了些道理,不知是不是對的,但或許對你有用?!彼H有深意地抬頭去眺天空中被稀釋的墨,“我覺得,人總是會走的,只是有些人提前走了,有人些晚點走,可總會有人跟你一起走。我想,你與阿穎就是跟我一起走的。我總覺你們與我就像真正的姐妹一樣。如果可以,真希望與你們一起生在普通庶民家里。”她笑著,“就像父親與母親,母親是身體提前走了,父親是心提前走了?!?p> 不知不覺中,我已靠在她纖薄的肩上。我突然發(fā)覺我很依賴這個姐姐。
“你說,我這道理是不是莫名其妙?”她的目光又望向溪水中的落葉,它們正順著溪流飄向遠方,這時,她晃起了腿,打亂了它們,“嘻嘻,夜昔你看,它們都停下來了?!?p> 我知道,她只是不想太悲傷。
“清霽姐姐,你恨國主嗎?”
她搖頭:“沒什么好恨的。我相信父親是愛我的,可總有什么理由讓他不得不如此,畢竟他是一國之主,我是紫郡公主,我們身上都肩負著應(yīng)予的責任?!彼哪抗鈽O其真摯,“我相信,姨母也必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理由。她將你們留在這里,是為了保護你們。”
“所以,不必逃避,不必害怕?!?p> 她輕笑著摸我的頭,而后又含眸眺望無光的天空,靜靜地,似一副彩墨畫。
“好?!蔽翌h首,陡然感覺到疲倦涌上了心里。
慢慢地,我靠在她的肩上沉沉睡去。
這一次,我夢見了看不清笑顏的母親,還有她玫瑰紅的衣裳。
十一月,三日。
天空灰暗,落下細雪。
宮中的臘梅含了苞,卻凝了霜。
當我得到姨母病重的消息時,我與光穎正在老師余開化那里學習武藝。我們趕到斜曌宮,姨母已與清霽姐姐說完了話。她哭著跑了出去,我正準備去追,可姨母卻將我喊至了床邊。
姨母所在的床褥上散發(fā)出一股濃濃的臭味,是肢體腐爛的味道?;ㄐ蔚陌呒y在她身上爛開,她也不如以往那般美麗了,與這華貴、雍容的床褥大相徑庭。
我蹲在被褥旁,握緊了姨母枯槁的手。
“夜昔……”她輕聲喊。
“姨母,我在?!蔽铱蘖顺鰜?,淚水順著臉頰匯成一線,“姨母,您說。夜昔聽著?!?p> “辛苦你了,這些年?!痹聦庂夂芟雽⒛抗饩墼谖疑砩?,可她連偏頭都變得極難了,“這些年,你應(yīng)該很恨姐姐罷?”
“不恨,不恨。”我搖頭,緊緊握住她的手不想她離開,“我一點都不恨……”
“傻孩子,你怎么會不恨呢?被母親拋棄的滋味應(yīng)該很不好受吧?!睖I渾濁了她的眸子,“原本有些事是要等到你稍明事理后才告知你的,可我的時間不夠了,所以只好現(xiàn)在告訴你。我希望你不要那么恨你的母親。你的母親,月悅兮真的很愛、很愛你們……”
我靜靜地聽著。
“還記得姐姐讓你無論如何都要記住的詩嗎?現(xiàn)在,背一遍給我聽?!?p> 我又背了一遍,這下,我更討厭這首詩了。
“好?!彼粤Φ卣f,“知道七國是從何而來嗎?”
“知道。東歸王朝被妖女國師毀于一旦后……”我從小就被姨母安排就習《東歸舊史》,對七國的誕生自然了解。
“那你知曉白霧外有什么嗎?”
我茫然搖頭。
“白霧外有怪物,無窮無盡的怪物。你想過沒有,如果有一天羊是我們的十倍大,那它還是任人宰割的羊嗎?”姨母的目光里有恐懼。
“我們會是羊。”我的心里一驚。
姨母頷首:“白霧外是怪物的國度,它們自稱為山海諸神,我們則是它們?nèi)︷B(yǎng)的羊。古老的英雄為了我們,創(chuàng)造了白霧,卻也建起了牢籠。那個牢籠就是東歸王朝,即是如今的冬歲·七國。怪物的野心從沒有停止過,東歸被妖女毀去。曾經(jīng)的英雄們?yōu)榱俗柚构治铮谑菍㈤_啟第一道門的鑰匙留給了七個人類。”
“他們并稱為七漣。”姨母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鮮血從她的手指縫淌了出來。
七漣?!我整個人徹底驚住,這不就是我背誦的那首詩嗎?
“我們月之一族是繼承鑰匙的守護者之一,這也是我們從生下來就要背負的職責。我們在七漣中排行第一,名曰‘故里’?!彼坪醪辉趺丛敢馓崞疬@些往事,“故里安長在,幽火難焚月。舊鄉(xiāng)無風起,何處是歸依。”她的聲音很慢,“教你武藝的余老是七漣之六,‘破訕’。他是你母親托付過來照顧你們的,因為你與光穎作為繼承者遠遠不夠?!?p> “我母親就是繼承者之一嗎?”
我明白了母親為什么離開,為什么將這枚扳指交托于我,為什么要我背下這首詩!
“不,她不是之一,她是唯一?!币棠噶飨聹I水,聲音哽咽,“她為了讓我嫁給心儀的人,獨自背負起了月之一族的所有責任,所以我希望你不要恨你母親。你該恨的人是我……”
她想伸手觸摸,可我下意識地躲閃了。
姨母的目光多添了一分死寂。
“你的母親,月悅兮,是非常非常愛我的姐姐啊……可她有一溫柔得連野花凋謝都會哭上一宿的軟弱妹妹!”她的聲音無比自責,“就像…就像……光穎與你。”
“姨母,我不怪你,我不怪你……”我哽咽得連話都說不清了。
我主動抓住她的手。
“姐姐當年被妖女的組織巫馬發(fā)現(xiàn)了,所以她不得不離開。一是為了保護你們,二是為了殺妖女,三是為了那個男人……”
“母親……她還活著嗎?”我試探性地問,可我明知答案。
姨母搖了搖頭,淚卻涌得更兇了。
“姐姐死去的消息在余老來的時候就傳來了,可我沒敢告訴你們,怕你們受不了。”
沉默像落葉一樣落在我們之間。
“夜昔?”
她突然喊我的名字。
“你知道為什么姐姐唯獨將扳指傳給了你,卻沒給光穎嗎?”
“不知道?!?p> 下一瞬,我猜到了答案。
“因為我是姐姐嗎?”我征住了,淚卻無聲地流下,“因為妹妹光穎太溫柔了,溫柔得連我都覺得軟弱?!?p> 姨母閉眸點頭。
“我不求你為了妹妹成為唯一的繼承者,可這是姐姐留下的意思,所以我不得不告訴你?!彼奶鄣負崦业念^,就像母親,“你愿意為了妹妹,獨自成為七漣之一,故里嗎?”
我咬緊了唇,久久沒作答。
“我問你,你愛她嗎?”
我重重地點頭。
“那你愿意成為七漣之一,故里嗎?愿意繼承月之一族自古史就傳承下來的職責嗎?你愿意用命去守護紫郡,去守護七國嗎?”她的聲音忽然凌厲如刀劍,刺向我。
“我不愿意!”
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聲音大得連長燭火都搖曳了。
“為什么要我獨自承受?母親已經(jīng)犧牲得夠多了!我不要繼承職責,我也不要光穎繼承!我才不管什么月之一族的職責,我才不管什么白霧外,什么七國,我只在乎光穎、清霽、姨母你們!”我感覺到我的聲音在顫,可我還是將我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說了出來。
“是嗎……”姨母咯咯地笑,卻笑得嘶啞,“那你努力逃吧,逃離命運的捉弄。我也希望你能逃得掉……可我要告訴你的是,姐姐逃了一生,最后還是被命運抓住了軟肋。它或許是抓住了你,也或許是抓住了光穎,可不管是什么,它會是你這一生都為之付出的東西,直到某一日你選擇接受命運。”
“就像我與姐姐……”
“我才不信什么命運!我只信我手中的刀刃!”我的聲音鏗鏘有力,“倘若命運有線,那我便斬斷它!倘若命運成橋,那我便砍斷它!”
姨母沒有再說話,只是苦笑。
“夜昔,姨母還有一小小的要求。”
“姨母說?!?p> “清霽,就麻煩你們好好照顧她。他是個要強的孩子,姨母不在了,就沒人會心疼她。姨母希望你們偶爾會關(guān)心她。她真的太像、太像姐姐了……”
“我會的,清霽就是我的姐姐。我會保護她與光穎的,哪怕是用我這條命?!蔽也恢佬念^哪兒來的熱血,一下子就說出了這句話,但我不后悔。
“那就好,那就好……我只希望,你們?nèi)寄芎煤没钕氯?,不管是不是我的孩子……”她點頭,聲音幾乎不可聞,“這本就是我欠姐姐的,如今也還了?!?p> “去罷,叫光穎進來?!币棠赣殖粤Φ孛业念^,依依不舍。
我離開了。
“等一下。”姨母忽地叫住我。
我回頭看她,神色悲戚。
“別哭喪著臉。”她勉強地笑,“夜昔,你能不能學姐姐笑一笑,喊我一聲妹妹。”
我愣住了,用力地回憶母親的笑。
最后,我淺笑了出來:“好啊,我的傻妹妹,月寧兮——”
“好啊,我的傻姐姐,月悅兮——”她哭了,淚水模糊了雙眼。
我其實沒有想起母親的笑,我只是像平時喊光穎那樣去喊她,可不知為什么,光穎的臉慢慢地和姨母的臉重合在了一起。
“姨母,我的父親是誰?”這是我最后一個問題。
姨母的聲音輕輕地,像飄落在地上的羽毛。
“山海,不可知之人。卷佐,舊古鳶一族,古奉命?!?p> 我想,我會永遠記恨這個男人和他的名字,不顧他的職責與身份。
十一月,初冬。
雪似一顆顆燦白的玉珠,它們悄無聲息地落在潺潺的溪水上、偏亭上、紅瓦上、人的心上。
它們堆積成雪窠,覆蓋在秋末過后的泥土上,更覆蓋了月悅兮、月寧兮的過往。
我在宮門外遇見了哭不出淚的清霽。
她瞪大了紅腫的雙眼看著我,目光里充斥著疑惑、妒恨、心疼、悲傷、愛,我看不懂,可她卻說了一句我聽得懂的話。
“夜昔,姐姐我會用命去守護你與光穎的!”
我瞬即定住了,原本就濕潤的眼眶涌出更多的淚。
我頷首,回聲道:“清霽姐姐,妹妹也會用命去守護你與光穎的?!?p> 隨即,我們二人抱在了一起。
不久,光穎也哭著來尋我們二人。
她哭喊,聲音嘶啞:“姨母…姨母……走了!姨母走了!”
人啊,總是會走的。他們有的人走的快,有的人走得慢,恰似踩在雪上的腳印,等到下一場雪過后,又要等到剛來的人踩,唯有如此,才會在這世界上留下一點足跡。
快看!腳印邊上的那顆臘梅居然在初冬就開花了。
那真是很美、很美的花兒呢,雖然只有兩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