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尼將兜帽壓得低低的,走向前方的白光。瘋狂的吶喊聲不斷撞擊著她的耳鼓,那是一群瘋子在等著她。
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帶著鮮血,她的腳上有傷口,但她沒有放慢腳步,她根本感覺不到痛苦。
維科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來找她了,希望她能打假賽,不過她沒有一點興趣,她對什么都不太感興趣。
那個瘦老鼠一樣的家伙在她在拉莫斯第一場比賽的時候就找上門來,給她開出各種條件,可她一直都不同意。有的時候,連桑尼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要拒絕那些錢,是因為自己某種可笑的自尊嗎?還是單純因為看不起那樣的家伙?
他的條件真的很豐厚,桑尼也不是沒想過犒勞一下自己,但轉(zhuǎn)念一想又不是那么想要。她只需要在這個糟糕的世界里活下去,繼續(xù)她的復(fù)仇。她只需要一點酒精和維生液,還有錢和劣質(zhì)止痛藥,哦對了,還有漂亮的女孩子。
剛才維科帶在身邊的女伴身材很好,臉蛋也漂亮,更關(guān)鍵的是眼神。她們兩個剛才暗中對視了好幾次,她感覺那個女人的眼神很特別。
像是擔(dān)憂,像是崇拜。
她有點喜歡這樣的感覺,她想去確認這是不是真的,她想多知道一些事情。
可很少有女孩子真的喜歡這樣的她。
她自己都不會喜歡這樣的她。
桑尼搖搖頭,把腦海里的胡思亂想甩掉,像一條落水的大狗。她攥緊手里的平板控制器,走進了光芒中。
逼仄感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真實的舒暢感,就好像從重壓下突然掙脫出來,整個人身體輕盈。她一瞬間就沐浴在空曠之中刺眼的燈光下,周圍是狂熱的野獸在瘋狂地叫喊??床灰姷闹鞒秩嗽谟名溈孙L(fēng)大吼:
“她來啦??!我們十六連勝的黑馬??!我們的不敗斗士——”
他喊了個什么名字,桑尼沒聽清,反正是她的假名。她幾乎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她叫桑尼,雖然是個沒有什么意義的名字,但她就是不想讓人知道。
他們沒有那么親近。
四周的人們躲在電網(wǎng)和石墻之后,要么高舉著雙臂為她歡呼,要么倒豎拇指破口大罵,但桑尼仿佛看不見也聽不見。
她摘下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張英氣的年輕面龐。幾道猙獰的長疤爬過她的右半張臉,覆蓋在幾道簡單的圖騰紋身之上,襯托得她的眉眼更顯幾分兇惡。她的眸子是黑色的,與她黑色的短發(fā)很搭配,藏在幾縷發(fā)絲之后。直挺的鼻梁上方,那死水一般的雙目里藏著兇戾與警惕。
她在女人中是個高個子,當然了,是跟那些原裝貨比,剛才維科的女伴穿著高跟鞋才跟她差不多高,而她一直光著腳。從小到大生長在惡劣的環(huán)境里給了她一副健美的身體和耐餓的大腦,還有磨練出來的雙拳和野獸般的直覺。只不過她還年輕,總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發(fā)覺被騙。
桑尼站在特別為選手建造的高臺上,可以看到四周的大部分觀眾,他們正在為籠子中的兩頭野獸歡呼。許多人的眼里藏著骯臟與欲望,以及賭鬼特有的瘋狂。對面的人,她今晚的對手,是個紋得花花綠綠的雞冠頭賽博朋克。那小青年帶著幾個小嘍啰,在另一側(cè)的高臺上遙遙地面對著她,現(xiàn)在正忙著高舉雙手向四周人示威。
他們中間是一片巨大的圓形空地,一個深坑,遠低于四周的觀眾席和兩座高臺。這里十分開闊,是專門建造出來供兩頭野蠻的怪物廝殺的角斗場。
桑尼懶得看對面的對手,這里的人都一樣可笑。
她百無聊賴地看著周圍,可惜和以前她看到的相比沒什么變化,不過是一幫……嗯?
……她的情緒被什么東西打斷了。
在她身側(cè)有點遠的看臺上,人群里有一個灰衣斗篷人。
桑尼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為他筆直地立在瘋狂的人群中,一動不動的身影仿佛釘死在地上,太過于明顯。就好像是在狂風(fēng)席卷的麥田里,遇見一個一動不動地看著你的稻草人。
那家伙的大半個身子都藏在斗篷下,可以看出他穿了輕型盔甲,兜帽下的黑暗中是塊沒有五官的金屬面具。
那人死死地盯著她,讓人很不舒服。
桑尼只是看了他一會就收回了目光。
今天值得寫日記,她遇見一個沒見過的神經(jīng)病。
桑尼這樣胡思亂想著,連對面的小朋克在對她作下流手勢都沒看見。主持人終于說完了他關(guān)于賭博的廢話,開始引怪獸入場:“——首先,是我們的老將!他會終結(jié)這里!讓我們歡迎——蝎子王?。?!”
對面的高臺下,一扇巨大的閘門緩慢打開,后面是黑暗的走廊。高臺上的青年坐了下來,閉上了眼睛,他身后的幾個嘍啰連忙開始在幾處屏幕設(shè)備上進行操作。只見那小流氓光禿禿的腦袋兩側(cè)上,一些電子裝置亮了起來。
“吱吱吱?。?!”
幾乎是同時,一陣難聽的吼叫聲從那走廊深處傳來,就像是某種昆蟲和爬行動物的結(jié)合體。
現(xiàn)場的氣氛一下子被點燃了。周圍的觀眾歡呼得更狂燥了。
“咔咔咔咔……”
伴隨著密集而吵鬧的踏地聲,一只龐然巨物從黑暗的走廊里沖了出來。
那是一只蝎子一樣的生物,體型像個小型裝甲車,足有兩層樓高。這怪物有六條短短的節(jié)肢,每條節(jié)肢有兩個關(guān)節(jié),一起連接在一具紡錘形的臃腫身軀上。
淤泥色的甲殼覆蓋在它的全身上下,六只黑黑的小眼睛下面是一張不成形的血盆大口,鋒利畸形的獠牙上滿是惡心的口水。在它身子后面,一條巨大的鉗形螯肢從它的尾部探了出來,在空中不斷地剪切著,發(fā)出咔噠咔噠的聲音。
“嗷嗷嗷?。?!”
這鬼東西咆哮了一聲,引起了周圍觀眾的又一輪歡呼。
桑尼沒再去看這丑得昏天黑地的玩意兒,她將一直別在自己后腰的平板終端拿出來,獨自一人,席地而坐。
按下最后一個摁鍵后,她閉上了眼睛。
世界靜音了。
桑尼一直覺得死亡應(yīng)該也不過如此,身體變得輕盈,然后又變得沉重。迷亂的色彩撲向她的眼前,然后又在瞬息間被她思維中的黑暗吞噬。
她在某種液體中醒來,聽到的第一陣聲音是機械閘門響動的聲音和液體流出的聲音混合在一起,
然后她開始重新看見模糊的色彩,那是不遠處刺眼的燈光。
之后是人們的尖叫和主持人的大喊,這聲音很模糊,仿佛她是個嬰兒,剛剛離開子宮與羊水,周圍的一切都在歡迎這新生的生命:
“——然后,是我們雷霆般的、我們迅猛的利刃獵手?。∥蚁蚰銈兘榻B——食人魔?。。 ?p> 食人魔,這就是這個新生兒的名字了。桑尼根本不用適應(yīng)這具軀體,便直接爬出裝滿營養(yǎng)液的巨型罐子。
那紫色的液體流了個滿地,蒸發(fā)的氣體帶著溫度消失在空氣里。她一步步前行走進燈光下,那兇猛的姿態(tài)也展現(xiàn)在了所有人眼前。
她比起對面的巨獸要顯得嬌小一些,有著乳白色的輕薄甲殼和淺灰色的皮膚。這是一只小恐龍一樣的生命,她的兩條大腿有著強壯的跟腱和掠食者慣有的反關(guān)節(jié),每只腳上各有四只鋒利的腳爪。比起對面那匍匐在地的蝎子怪物,她只是偶爾四肢著地,多數(shù)時刻都在直立行走。
她的身軀修長而危險,兩只前肢仿佛就是人類的手臂,只不過五只手指的末端是鋒利的爪刃。細瘦的腰部肌肉緊繃,一看便知藏有巨力。
她的大半個腦袋都藏在外露的骨骼盔甲之下,仿佛角斗士的頭盔。那白色的頭盔堅硬而鋒銳,向前直直刺出,好像戰(zhàn)船的撞角,又像尖吻的鯊魚。兩只黃色的眼睛藏在這并不周全的保護之下,上下打量著自己的獵物,鋒利的短齒藏在長長的口中,已經(jīng)準備好撕咬。
她沒有尾巴。在她的腦后,有一條長而有力的鞭觸,仿佛是一束扎緊的發(fā)絲,堅韌,沒有任何保護,遠遠長過她的身體。那鞭觸的末端是尖利的骨刺,不斷地劃破空氣,發(fā)出呼呼的響聲。
獵人不需要臃腫的身軀和龐大的力量,她只需要有力的足和迅猛的牙。
兩只巨獸開始緩慢地踱步,在這已經(jīng)顯出幾分擁擠的場地里繞圈,不時發(fā)出一陣威懾性的低吼,亮出自己的牙和武器。
現(xiàn)場的氣氛一觸即發(fā),可不知為何,桑尼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這顆心是如此的強健有力,如此熱烈地將躁動的鮮血泵向自己的肢體末端,乃至于桑尼甚至有點不記得自己人類的身體。不記得自己在那副僵硬的軀體里,可曾有過如此鮮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