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都是我看見楊最初一剎那腦海里閃過的場景。事實上，我并沒有打楊，而他卻像是已經被我打過一般——他的臉上，靠近左眼的一側有一片淤青。
“你的臉？”
“別問！跟我走！”
他說完，便拽著我的胳膊往胡同口走，那里停著一輛嶄新的黑色摩托。他抬腿騎上去，戴上黑色的頭盔，甩頭示意讓我坐到后面。
我有些猶豫，說回去把門鎖上。
他雙腳抓著地面，騎著摩托倒在我跟前，抓著我的胳膊便往摩托上拖。他踩下油門，摩托車發(fā)動起來，朝著鎮(zhèn)上疾馳而去。
我坐在后座上，頭發(fā)被甩在身后?！盀槭裁床唤o我回信？”我盯著黑色頭盔里不停地在心里問。越想，越氣！伸出一只手，握緊拳頭，舉在半空。但是我整個人都定住了。那微涼的秋風從身體兩側呼嘯而過，我的腦袋空得什么都不剩下了。
在靠近流沙鎮(zhèn)中學的不遠處有一條商業(yè)街，酒店、賓館、夜總會、錄像廳、游戲廳等樣樣俱全。鎮(zhèn)娛樂園便位于那條商業(yè)街南面的一側。
雖然天氣已經很涼，但晚上去娛樂園的人依舊很多。娛樂園里面有一個旱冰場，有很多人在上面溜著旱冰。旱冰場一旁是一排露天的桌球案子。在打了一局之后，楊掃興地把球桿丟在了案桌上。之后，我和楊便站在旱冰場外的護欄旁，傻看了很久。
“你們放假了？”
“是——不放假哪敢往外跑！第一次叫家長，第二次就開除，嚴著呢！”
我看得出楊很不開心，于是鼓起勇氣打破沉默。他說話的時候還苦笑了一下，而我卻錯誤地理解了他的笑。吃著他從門口小攤販那買來的烤腸，我總覺得應該多關心一下他。
“你的臉？”
“別問！”
楊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接著把頭使勁甩到了一邊。
我的心一驚！他又這樣對我說話！我想揍他的沖動越來越強烈。
他根本不知道，我每一次給他寄信是騎了多少里路；他也不知道，我為了去拿他寄給我的第五封信，是付出了怎樣的代價！我仰著頭望著他的后腦勺——真該死，他又長高了一截！
我猶豫著要不要嘗試以小博大，運用上“先發(fā)制人”和“出其不意”這兩招，勝算還是很大的。
我下定決心，舉起拳頭的時候，身后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安娜。我舉著拳頭，側身望向她。楊發(fā)覺，轉過身來。
“安娜，你來了？”
“楊——”
安娜瞥了楊一眼，便低下頭，雙手舉在異常豐滿的胸前玩弄著自己燙染過的黃頭發(fā)。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仨就那樣傻站著，什么話也沒有說。
愈發(fā)覺得尷尬的我，往一旁挪了兩步。安娜也很懂事地自己走過來，靠在護欄旁緊貼著楊。
“你的臉怎么了？”
“沒事。軍訓的時候和教官切磋，不小心摔的。”
“還疼嗎？”
“不疼了。”
安娜一臉擔心，伸出一只手來，去摸楊帶著淤青的臉。楊一把抓住安娜的手，含情脈脈地盯著她。我站在一旁，側著腦袋，火冒三丈。但是我又沉默著，也壓制著心底的怒火。
“你什么時候和楊虎分手？”
“對不起，楊！請你以后不要再給我寫信，也不要再往我家里打電話了！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歡我，但楊虎真對我很好！”
“我對你不好嗎？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嗎？”
安娜拼命地搖著頭，使勁掙脫自己的手。楊一臉悲傷，拽著安娜的手把她緊緊摟在懷里。安娜掙脫不開，腦袋埋在他懷里失聲哽咽起來。
我望著楊那皺起眉頭的臉，那緊閉的眼角像是流出了眼淚。
一旁的路人都望向這里，指手畫腳議論紛紛。人群里更是傳來幾陣笑聲，但楊毫不在乎，只管死死地抱緊安娜。如果不是后來楊虎幾人突然殺來，楊大概會一直這樣抱著安娜直到天亮。
楊發(fā)現楊虎后，便拖著安娜往旱冰場外面花園里的一條小路飛奔。安娜被拽出幾步，便半蹲在地上，埋著頭不肯跟他走。
楊不肯放手，直至被楊虎掄起拳頭朝臉上砸了一拳。楊虎嘴里操著難聽的話，邱文和邱武也從后面追趕上來。
楊爬起來，仰著身就踹了楊虎一腳。楊虎向后一個趔趄，被趕來的邱文邱武扶住。我慌忙跑過去，拉著楊說“快跑！”
楊甩開我的手，在安娜面前十分男人地指著楊虎說：“有種單挑！”
這話一出，當時便引起了對面的高度重視，三人甚至連眼色都沒交換一下便一同沖楊撲了過來！
在一番纏斗后，我拽出楊往商業(yè)街上跑。我從來沒想過，楊在長高了以后竟然可以跑那么快！
楊疾馳在前面，像個拋物線一般砸落到摩托車上，我跳上去還沒坐穩(wěn)，他便發(fā)動起摩托車“嗖”地開了出去！
但剛開出去沒多久，他就突然握停了剎車，我一下子撞在他的后背上！
“怎么了？”
“剛剛好像撞到了什么？”
我們一同望著周圍，商業(yè)街上早已人滿為患，路旁行人更是暗自涌動，攤鋪前簇擁著各色人群，路上車水馬龍，一切都在錯亂之中遵循著各自的秩序，仿佛并不曾發(fā)生什么。
那個時候，身后猛然傳來摩托車聲和叫罵聲，楊虎他們正在追來！楊沒有再做遲疑，再次發(fā)動起摩托車，呼嘯而去。
那天晚上，楊騎摩托載著我在鎮(zhèn)上漫無目的地兜著圈，直到很晚才把我送回家。
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講話。到了胡同口，我從摩托車上下來，轉身跟他告別。直到那時，他才望著我說：“你一個人小心些?！?p>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站在那里望向他。
摩托車投出的光束消失在村口的小路上，我終于錯過了去尋問他的機會。
他變了，在一個我所忽視的時間里——也許是在我給他寫信的時候，也許是我在村大隊的那個郵箱桶里翻找信件的時候，又或者是在我一次次往返于流沙村和聚福鎮(zhèn)私塾的那條路上的時候。
我認識的那個楊停留在了那五封信里，而那天回來找我的卻是另一個人。
身旁像是吹來一陣風，內心空蕩蕩的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我拾起胳膊，使勁抱著自己，一步一步挪回到家里。插上門閂，回到里屋，點燃一顆蠟燭放在西平房的土炕上。
我爬上土炕，裹著破舊的薄被再次讀起姚姝送給我的那本書?；椟S的燭光灑在敞開的書頁上，仿佛每一個字都在散發(fā)著它的溫暖。